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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二


  §二十八、樂不可支

  陶伯笙也是一位在社會上來往鑽動的人,尤其是這七年抗戰的時候,社會上的人心,變得完全自私。只要是便於自私的,可以六親不認。他夾著一個大皮包,終日在這種自私自利的人群裡跑,什麼人物行動,他看不出來?魏太太這兩天在范家穿房入戶,已不是一位賭友所應有的態度。再看看范寶華的言行舉止,也就很不尋常,在這兩方面一對照,這就大可明瞭了。這時聽到魏端本說太太發了一個小財,覺得這語病就大了。照說,聽了這話,應當反問人家一句,而且人家特意把話提了出來,也有引人反問的意味。不反問,也顯著有意裝聾賣啞了。他腦筋裡接連的轉了幾個念頭,他已很明白當如何答覆這個問題,這就笑道:「今天早上的日報,一定是很好的銷路,誰不願意聽到黃金漲價的消息呀。」

  魏端本笑道:「那也不見得吧?沒有買金子的人,他要知道這漲價的消息幹什麼?老實說,我看到這消息,心裡就十分的不痛快。眼睜睜地看到人家平地發財,我絲毫撈不著,有點不服氣。尤其是這抗戰期間,我們當公務員的,千辛萬苦,為國家撐著大後方這個政治機構,雖沒有到前方去衝鋒陷陣,可是躲在防空洞裡,還不免抱著公事皮包,也算盡其力之所能為了。商人……」

  他一口氣地說下來,說到商人這兩個字,覺得這問題已轉到了陶伯笙本人身上,大清早的怎好對人嘲罵?立刻轉了話鋒笑道:「其實這也是不可理解的事,我既討厭黃金漲價的消息,為什麼我還巴巴的爬起來就拿報看呢?這就叫過屠門而大嚼,雖不得肉,聊以快意了。老兄衣冠整齊,似乎已經早起來了,也是過屠門嗎?」

  陶伯笙笑道:「我的確要大嚼一頓,倒不是過屠門。」

  魏端本倒無意問他什麼大嚼,手裡捧了那張報紙,自向屋子裡走,口裡自言自語地道:「像陶伯笙這樣的小遊擊商人聽說黃金漲了價,都興奮之至,別個大商人就不用說了。怪不得他一早起來就有一頓大嚼。」

  魏太太睡在床上,當他們在冷酒店裡說著黃金價目的時候,她就醒了。睜眼見丈夫捧了報紙進來,這就突然地坐了起來,笑道:「黃金果然漲到三萬五了嗎?」

  魏端本笑道:「一點不錯。你看這事,我應當怎麼辦?」

  他右手將報遞給太太,左手在頭上連連的亂搔一陣。

  魏太太找著那段新聞,匆匆地看了一遍,披衣下床,向魏先生微笑著道:「你這個書呆子,還在這裡發什麼癡,你應該快點去見你那貴科長,看他表示著什麼態度?趁著他還在高興的時候,你要和他談什麼條件,也許他樂於接受。這就叫打鐵趁熱,你懂是不懂?」說著,伸手輕輕地拍了他兩下肩膀。

  魏端本想著也是,看了報上的消息,是買了金子的人,誰也得高興一下。在科長高興的時候,話是好說的,於是匆忙著打水洗了一把臉。太太發財找機會的心,似乎比他還要熱烈;他在這裡洗臉,她卻在旁邊送香皂,送牙膏,不斷地伺候著。

  魏先生還沒有把臉洗完,魏太太就端了一盞新泡的茶送過來。她還怕茶太熱了,魏先生喝著燙口,另將一隻空杯子,把茶倒來倒去,兩個杯子來回的沖倒了十幾次,將茶斟得溫熱了,遞給丈夫。笑道:「喝吧。喝了就走,我還等著你的好消息哩。」說著又把那頂半舊的呢帽子交給他。魏端本戴起帽子,太太又將皮包塞到手上。魏端本雖感到太太有些催促的意思,反正那也是青年女子發財心急吧。他說了聲等好消息吧,就轉身向外了。

  但在他將出房門的時候,回頭看了一看,卻見太太抬起手臂來看過手錶,又把手錶送到耳邊聽聽。現著有什麼時間性的事要辦一樣,心裡不免帶上一些奇怪的意味出門而去。魏太太並不覺丈夫有什麼驚異之處,洗臉水盆放在五屜櫃上,水還沒有倒去呢,就支起桌上的鏡了來,多多的在臉上抹著香皂,然後低頭伸到臉盆去洗臉。這和平常將把濕毛巾隨便抹了抹嘴唇和眼睛大為相反。她左手按住了盆沿,右手托住帶水的手巾,在臉上抹了十幾下。自己也料著洗得夠乾淨,將手巾擰乾,把臉上水漬擦乾,手巾捏成一團,向桌上一扔。立刻把她制服男子時的武器,如雪花膏、粉撲、胭脂、唇膏等等,全數由抽屜內取出來,放在鏡子邊。

  儘管心裡是恨不得一步就踏出大門去的,但是這化妝的功夫,卻不肯草草,先在臉上抹勻了雪花膏,再將粉撲子滿臉輕輕抹上香粉,尤其是鼻子兩邊,這是粉不容易撲勻的所在,她對著鏡子從容地按上了幾遍。在鏡子裡看得粉是撲勻了,這才將胭脂盒裡銅錢大的小胭脂撲兒,在腮臉上轉著圈兒,慢慢的去塗畫著。她有兩隻口紅,一隻深紅的,一隻淡紅的,她對面前這兩隻口紅,躊躇著選擇了很久,最後選擇了那深紅的,在嘴唇上仔細地而又濃厚地塗抹著。塗抹完了,還用右手的中指,在嘴唇上輕輕地畫勻。每一下都正對了鏡子工作,讓嘴唇和臉的赤白界限非常的清楚,最後一次,是畫眉毛了,在抽屜裡找出先生工作用的鉛筆,在眉毛上來回的畫了十幾道,將眉梢畫得長長的。

  一切都化妝完畢,對鏡子再看看,這還感到怕有不周全之處,把桌上那個濕手巾團兒拿起,將中指卷著一點兒手巾邊緣,把眼睛的雙眼皮細細的抹去粉漬。這樣,雙眼皮就格外的分明了。臉上的工作完了,才去把生髮油瓶子取過來,很不惜犧牲的,在左手心裡倒下了滿掌的油。然後放下瓶子,兩手心分盛著油,向燙的頭髮上塗抹著,其次是彎腰對了鏡子,取過梳子,把頭髮從頭到尾梳理。尤其是燙髮的尾梢,這是表現美麗的所在,左手梳著,右手托著,讓它每個烏雲卷兒非常的蓬鬆而又不亂。這個修理頭面的工作,她總耗費了三十分鐘,然而她還覺得是過於匆忙的。

  把五屜櫃上那些征服男子的重武器,全部送回到抽屜,以後她還拿起桌上的鏡子照過兩次,她感到時間是不許可再拖延了。立刻把掛在牆上的那件花綢長夾袍穿上。這是她不無遺憾的事,無論到哪裡去作客,就是這件衣服,見過三面的人,就要讓自己的容光減色了,但這沒有辦法,就是有錢臨時去做也來不及。她躊躇了一會,夾上大衣和皮包,又照了一下鏡子。皮鞋今天先換上的,因為自己有這個毛病,常常是因匆促地出門,忘記了換皮鞋,有時走出門很多路,複又回來換上皮鞋,這次有意糾正這個錯誤,所以先把皮鞋穿上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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