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紙醉金迷 | 上頁 下頁 |
七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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§二十五、大家都瘋魔了 關於楊經理的商業情形,范寶華是知道得很清楚的,只要是五金材料,人家肯賣給他,他是來者不拒的,而且自己所囤的東西,他也曾間接托人接洽過兩次。原料著今日移樽就教,又自願打個九折,他必然是慨然接受。現在他卻表示著並不需要,甚至連價錢,都不屑於過問一聲,難道他的五金材料,收得太充足了?或者他也沒有頭寸?關於前者,那不會,他就是囤五金材料發的大財,現在開著大門作生意呢,焉有不收五金之理?關於後者,那更不會,他的錢是太多了。千兒八百萬的,在他簡直不算是開支。 在楊經理猶疑沒有答覆之下,在身上取出紙煙盒與打火機來,緩緩地吸著煙。他表面上表示著從容,心裡卻是加十倍的速度在思索,怎樣可以作成這筆買賣,他知道到萬利銀行交款的時間,只有兩三小時了。兩三分鐘的猶豫,他就直率地向楊經理道:「實不相瞞,今天我抱著十二分的希望來拜訪的。我只猜到在價錢上應當退讓一點,才可以成交,不想楊經理乾脆地不要。我在今日下午,非把東西變出錢來不可,到了四點鐘,銀行已經關門,那我就得大失信用。只好拚了兩條腿,趕快去跑吧。」 他在臉上表示出無可奈何的樣子,慢吞吞站了起來,先把放在旁邊的皮包提起,夾在肋下,然後將帽子拿在手上,向楊經理點了個頭。 到了此時,楊經理方才站起來,笑著點點頭道:「何必這樣忙,好久不見,見了擺擺龍門陣吧。」 范寶華道:「老前輩,你應當知道我心裡是怎樣地著急,四點鐘我得給人家錢,現在已是一點鐘了。」 楊經理道:「得給人家多少錢?」 范寶華道:「不少,總得七八百萬。」說著,將帽子蓋在頭上,就有個要走的樣子。楊經理手指夾了雪茄,連連向他招了幾招,笑道:「不忙不忙,我們還可以談談。你這是怎麼了?以為我不足與談嗎?坐著坐著。」說畢,他又贅上了這麼坐著坐著四個字。范寶華看他這個樣子,是大可轉圜,便又伸手把帽子摘下來,站在椅子邊。 楊經理將手對椅子指了一下,笑道:「你先坐著談談。假如價錢合得攏的話,我未嘗不可以把你這批貨留下來。」 范寶華聽了這話,就知道這老傢伙是一種欲擒故縱的手腕。自己剛才做的這個姿態,那完全是對了。因之皮包依然夾在肋下,站著笑道:「老前輩,我在你面前,決不能耍花槍。我今天非七八百萬,不能過去,滿以為在這裡可以湊合六百萬,其餘一二百萬,再想辦法。不料你老人家利利落落的,來個不接受,這讓我絲毫希望都沒有。我還在這裡幹耗著幹什麼呢?」 楊經理將兩個指頭捏住了半截雪茄,在煙灰碟子上輕輕地敲著,微笑道:「你的意思,以為我故意愛睬不睬,是有意按下你的行市。再明白說一點,是殺價,嚇嚇!」 他輕描淡寫地在嗓子眼裡笑了一聲。范寶華對這老傢伙臉上一看,見他在沉著的臉上,泛出一種奸猾的笑容,依然是不即不離,心裡著實有點生氣,於是又將帽子蓋在頭上,扭轉身子去。而且這一動作,跟著上來,是非常地迅速,他已手扶了經理室的玻璃門,有著拉門出去的樣子。 楊經理皺著眉苦笑了一笑,亂招著手道:「不忙走,不忙走,我們慢慢地商量。」 范寶華笑道:「老前輩,你可別拿我開玩笑啊,你若願意買的話,你就出個價錢,不願意……」 楊經理笑道:「小夥子,你不要性急呀,我不收買五金材料,我是幹什麼的?坐下談十分鐘,誤不了你的事。」 范寶華抬起手臂來,看了看手錶,點著頭道:「好吧,就再談五分鐘吧。」說著,在寫字臺邊椅子上坐了,將皮包和帽子,全放在懷裡,笑道:「我恭敬不如從命,我沒話說,就聽楊經理吩咐一句話。」 那張貨單子,還在楊經理手上呢,他現在算放下了雪茄,兩手拿了貨單子,很沉靜地從頭至尾,看上了一遍。點點頭道:「照你這單子上開的貨價,倒是和市價所高有限,再打一個九折,那也就平行了。這些貨拿到手,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賣出去,至少,我得打上一個月的子金。廢話少說,貨,我要了,價錢照你單子上開的,打個八折。我的答覆,沒有超過十分鐘的工夫吧?」說著,拿起放在煙灰碟子上的小半截雪茄。他也不管雪茄頭上是否點著的,就向嘴角裡一塞。然後將背靠在轉椅的椅背上,半昂著那冬瓜式,紫棠色面孔,對范寶華望著。范寶華道:「我開的價是不是超過市價,我不必申辯。世上也沒有在關夫子廟前耍大刀的人。」 楊經理覺得他這話倒是中肯之言,不免將下巴頦點了兩點。范寶華道:「老前輩,你若是承認我的話不錯,我也不必多說,我就聽你一個一口價。」 他說著,又把那懷裡的帽子,提了起來,眼望了楊經理,而且手裡轉動著帽子沿作出那個不耐煩的樣子。 楊經理笑道:「雖然如此,老兄的作風,也還不錯。」說著,把他的冬瓜頭,轉著小圈子,搖了幾搖。笑道:「好吧,就是八五折吧。你不是等著錢用嗎?我馬上就開支票給你。」 范寶華道:「就開支票給我?貨樣既沒有帶來,憑據也沒有開上一紙,老前輩相信得過我?」 楊經理笑道:「你難道接了我的支票,收據都不給我一張?有收據我就有辦法。嚇嚇,老弟台!」 他最後兩句話,帶著一種得意的笑聲,在輕視的態度中,又叫了一句老弟台。范寶華還不曾接著向下說,就看到他伸手到西服的裡口袋內,掏出一本支票簿來,向客人點了一點頭,微笑道:「買賣論分毫,等我先算一算。」 於是拿過桌子邊的算盤,撥得算盤子劈啪作響,然後指著算盤向客人道:「照你開的貨單和你定的價錢,打八五折,是五百二十五萬八千四百五十二元八角二分。零的除了,湊你一個整數。」 於是將算盤末幾位,自千元以下,一陣扒動,把子都給除了,在萬位上加了一個子。然後笑問道:「老弟台如何如何?我就照這個數目開支票。」說著,在寫字臺抽屜裡取出一支雪茄,咬掉雪茄的煙頭,向桌子角下的痰盂裡吐了去,然後把嘴角銜住了這支長雪茄。他竟自有那個能耐,抵得那雪茄像有彈簧的東西上下亂動,接著把打火機在口袋裡掏出來,打了火點著煙。那本支票簿擺在他面前玻璃板上,卻是原封未動。 范寶華正想說話,有個工友,將紅漆圓託盤,送著一隻小藍瓷花碗,放到玻璃板下。碗裡還放著一柄白銅茶匙,原來是一碗蓮子粥。楊經理問道:「還有沒有?給客人來一碗。」 工友提著託盤沿,垂手站立了,低聲答道:「每天就是這一碗。」 范寶華笑著搖手道:「不必客氣,我是剛吃了飯出門的。」 楊經理笑道:「在這裡,不算外人,煮兩個糖心蛋吃好不好?」 范寶華道:「實在是吃了午飯出來的,不必費事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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