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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三


  他和夫人之間,向來是種帶勉強性的結合。一個星期,也難得看到夫人一種和顏悅色的語言。太太這樣無條件將皮包退還了,先有三分不過意,便也放出了笑容道:「假使是我的錢,我還有不願意和你還債的嗎?你怎麼又借了兩萬元的債呢?」

  魏太太道:「你就不用問了。反正我不能騙你。假如我騙你的話,我應當說欠人三十萬,二十萬,決不說欠人兩萬。」

  魏端本道:「你的性格,我曉得。你不會撒謊,而且我是讓你降服了的,你伸手和我要錢,根本就是下命令,只要我拿得出來,不怕我不給。你又何必撒謊呢。」

  魏太太伸手掏了他兩下臉腮。笑道:「你也不害羞。你說這話,還有一點丈夫氣嗎?」

  魏先生伸手握住太太的手,另一手,在她的手背上輕輕撫摩著。笑道:「佩芝,你憑良心說我這是不是真話?我對你合理的用錢,向來沒有違拗過。可是你總是那小孩子脾氣,當用的要用,不當用的也要用,手裡空著,立刻就向我要錢。不管我有沒有,不給不行。」

  魏太太趁了他撫摩著手,斜靠著他的肩膀,將頭枕在他肩上。因道:「你說吧。我手上空著,不要錢怎麼過下去?我不和你要錢,我又向誰要錢?老實說,你若不給我錢花讓我受窘,除非是有了二心。」

  魏端本笑道:「又來了。怎麼能說到有二心三個字上去?」

  魏太太鼻子哼了一聲,因道:「我就猜著你這十五萬元,不是司長的,是你要寄回老家去的。」

  她提到老家兩個字,就讓魏先生嚇一跳。因為他的老家,雖在戰區,並沒有淪陷,還可以通匯兌。尤其是他家裡還有一位守土夫人。魏太太對於這個問題,向來是恨得咬牙切齒,除瞭望戰事打到魏先生老家,將那位守土夫人打死。第二個願望也就想魏先生把老家忘個乾淨。因之魏先生偶不謹慎提到老家,很可能的,接上便是一場夫妻大鬧,鬧起來魏先生有什麼好處,最後總是賠禮下臺。這是她自行提到老家,魏端本料著這又來了個吵架的勢子,便立刻止住了道:「太太,不要把話說遠了。這個錢若不是司長的,二次敵機來了,讓我被炸彈炸死。」

  魏太太道:「別賭這個風涼咒了,美國飛機炸日本,炸得他已無招架之功,自己都吃不消,還哪裡有力量炸重慶。我也相信這錢是你們司長的,可是你們和司長跑腿的人,無論什麼事總要揩上一點油。」

  魏端本道:「假如是司長那裡有一筆收入,經過我的手,可以揩油。假如司長有票東西由我代買,我也可以揩油。現在是司長要我代匯一筆款子出去,連匯水多少,銀行都在收據上寫得清清楚楚,我怎麼可以揩油。」

  魏太太對於他這種解釋,不承認,也不加以駁回,就是這樣頭枕在丈夫肩上半睡半不睡地坐著。魏先生還握著夫人的手呢,她的手放在先生懷裡,也不移動了。魏端本唉了一聲道:「接連地熬了這許多夜,不是打牌,就是看戲,大概實在也是疲倦了,就說不花錢,這樣的糟蹋身體,又是何苦。佩芝,佩芝,你倦了,你就睡吧。」

  說著輕輕地搖撼著她的身體。她口裡咿唔著道:「你和我把被鋪好吧,我實在是倦了。把枕頭和我疊高一點。」

  她說著,更顯得睡意蒙矓,整個的身子都依靠在魏先生身上。

  他兩手托著魏太太的身體,讓她平平地向床上睡下,然後站起來,將枕被整理一番,但魏太太就是這樣橫斜地睡在床上,阻礙了他這頂工作。魏端本搖撼著她道:「床鋪好了,你起來脫衣服吧。」

  她是側了身子,縮著腿睡在床中間的,這就把身體仰過來,兩隻腳垂在床沿下面。仰著臉,閉著雙眼,簇擁了兩叢長睫毛。魏先生覺得太太年輕貌美,而且十分天真的。自己不能多掙幾個錢,讓她過著舒服日子,這是讓她受著委屈的。尤其是自己原來娶有太太,未免讓這位夫人屈居第二位。憑良心說,這也應該好好地安慰她才是。

  正這樣沉吟著,見太太半抬起一隻手來,放到胸前,慢慢的移到大襟上面,去摸紐扣,只摸到紐扣邊,將三個手指頭撥了兩撥,又緩緩地落下來垂直了。魏端本望了她笑道:「你看軟綿綿的樣子,連脫衣服的力氣都沒有了。喂!佩芝,脫衣服呀。」

  魏太太鼻子裡哼了一聲,卻是沒有動。魏端本俯下身子去,兩手搖了兩搖她的身體,對了她的耳朵,輕輕叫了聲佩芝。魏太太依然咿唔著道:「我一點力氣沒有,你和我脫衣服吧。」

  魏端本站起來對她看看,又搖了兩搖頭道:「這簡直是個小孩子了。」

  但是他雖這樣地說了,卻不願違反了太太的命令。把房門關上,把皮包放在枕頭底下。太太不是說把枕頭疊高一點嗎?就把皮包塞在枕頭下面。魏先生到了這時,忘了太太的一切驕傲與荒謬,同情她是一個弱者了。

  次日早上,還是魏端本先起床,在太太睡的枕頭下面,輕輕地抽出皮包來,卻見皮包外面,散亂著幾十張鈔票,由枕頭下散亂到被裡,散亂到太太的燙髮下面,散亂到太太的床角上。他倒是吃一驚,怎麼鈔票都散亂出許多來了。立該把皮包打開來,將全數鈔票點數了一番,還好,共差兩萬元。這倒是自己同意了太太的要求的。她並沒有過分地拿去。於是將床上散亂的票子,一齊歸理起來,理成兩疊,給太太塞在枕頭下面。

  太太睡得很熟,也就不必去驚動她,將皮包放在桌上,到隔壁屋子裡去洗漱口喝茶吃燒餅,準備把這件事情作完,就去和司長匯款了。就在這時,一個勤務匆匆地跑了進來,見著他道:「魏先生,司長要到青木關去一趟,叫你同去。他的汽車就在馬路口上等著。他說托你匯的款子,不必匯了,明天再說吧。」

  魏端本聽說司長在馬路口上等著,這可不敢怠慢,手裡拿了個燒餅啃著,走到臥室裡去,打算叫醒太太,太太已是睜著眼躺在枕頭上了。她已經聽到勤務的話了,因道:「司長等著你,你就走吧,你還耽誤什麼?」

  魏端本道:「我交代你一句話。這皮包你和我好好看著,我的太太,那錢可不能再動。」

  魏太太皺了眉道:「你不放心,乾脆把皮包拿去。」

  他還想說什麼。勤務又在那隔壁屋子裡,連叫了幾聲魏先生。他向太太點點頭,扭身就出去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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