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紙醉金迷 | 上頁 下頁 |
二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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陶李二人初站半小時的一階段,倒沒有什麼感覺,反正在街上等候長途汽車,那也是常事。可是到了半多時後,就漸漸地感到不好受。第一是這個站班,不如等汽車那樣自由,愛等就等,不等就叫人力車走,現在站上了可不敢離開,回頭看看陣腳,又拉長了十家鋪面以上,站的陣尾,變成陣中段了。這越發不敢走開,離開再加入,就是百十個單位的退後。第二是這濕黏黏的水泥便道和人腳下的皮鞋硬碰硬,已是不大好受,加之有股涼氣由腳心裡向上冒,讓人極不舒服。說也奇怪,站著應該兩條腿吃力,站久了,卻讓脊樑骨也吃力。坐是沒有坐的地方的,橫過來站著,又妨礙著前後站著的鄰居,唯一的法子,只有把身體斜站著。斜站了不合適,就蹲在地下。 陶伯笙是個瘦子,最不能讓身體受疲勞。他這樣站班,還是第一次,在不能支持的情況下,只好蹲著了。可是他個子小,蹲了下去,更顯著小,整條長蛇陣的當中,有這麼個人蹲著,簡直沒有人理會腳底下有人。但在人陣當中蹲下去一個人,究竟是有空當的。陶伯笙的前面是李步祥,是個胖子,倒可抵了視線。他後面恰是個中年婦人,婦人後面,又是個小個人,在最後面的人,看到前面有空當,以為有人出缺,就向前推,那婦人向前一歪,幾乎壓在陶伯笙身上。嚇得他立刻站了起來,大叫道:「擠不得,亂了秩序,警察會來趕出班去的。」 那婦人身子扭了兩扭,也罵道:「擠什麼?」 她接著說了句成語道:「那裡有金子搶嗎?」 人叢中有兩位幽默地笑道:「可不就為了這個,前面中央銀行裡就有金子。不過搶字加上個買字罷了。不為搶金子,還不來呢。」 於是很多人隨著笑了。李步祥回轉頭來向陶伯笙道:「硬邦邦筆挺挺站在這裡,真是枯燥無味,來一點噱頭也好。」 老陶沒有說什麼話,笑著搖了兩搖頭。 又是二十分鐘,來了救星了。乃是賣報的販子,肋下夾了一大疊報,到陣頭上來作投機生意。陶李兩人同時招手,叫著買報。可是其他站班的人,也和他二人一樣,全覺得無聊,急於要找報紙來解悶,招著手要報的人,就有全隊的半數。那報販子反正知道他們不能離開崗位,又沒有第二個同行。他竟是挨著單位,一個個地賣了過來。 好容易賣到身邊,才知道是重慶最沒有地位的一張報紙,平常連報名字都不大聽到過。但是現在也不問它了,兩人各買了一張,站著捧了看。先是看要聞,後是看社會新聞。戰時的重慶報紙,是沒有副刊的,最後,只好看那向不關心的社論了。直把全張報紙看完,兩手都有些不能負荷,便把報紙疊了,放在衣袋裡。 陶伯笙向李步祥搖頭道:「這日子真不容易挨,我覺得比在防空洞裡的時候要難過些。」 李步祥笑道:「那究竟比躲防空洞滋味好些。到少,這用不著害怕。」 在李步祥面前的,正是一位北方朋友,高大的個子,方面大耳,看他平素為人,大概都幹著爽快一類的事情。他將兩手抱住身上穿的草綠呢中山服,一擺頭道:「他媽的,搭什麼架子,還不開門。咱們把他揍開來。」 李步祥把身上的馬錶掏出來看看,笑道:「倒不能怨人家銀行,才八點鐘呢。銀行向來是九點鐘開門的。」 那北方朋友道:「他看到大門外站了這多人,不會早點開門嗎?早開門早完事,他自己也痛快吧。我真想不幹了。」 說著,抬出了一隻腳去。 李步祥道:「老兄,你來得比我還早。現在銀行快開門了。你這個時候走豈不是前功盡棄?你離開了這隊伍,再想擠進來,那是不行的。」 那位北方人聽了這話,又把腳縮了回去。笑著搖搖頭道:「我自己無所謂,有錢在手,不作黃金儲蓄,還怕作不到別的生意嗎?唉!可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。我想這隊伍裡面,一定有不少同志,都奉了內閣的命令來辦理。今天要是定不到黃金儲蓄,回到家裡,就是個漏子。」 他這麼一說,前後好幾位都笑了。 又過了二十來分鐘,隊伍前面一陣紛擾,人也就是一陣洶湧。可是究竟有錢買金子的人和買平價布的人不同,陣線雖然動了,卻是一直線地向前移進,並沒有哪個離開了陣線在陣外搶先。李步祥隨了北方人的腳跟,陶伯笙又隨了他的腳跟,在水泥路面上,移著步子。 這時,宿霧已完全消失,東方高升的太陽,照著面前五層高樓的中央銀行巍巍在外。銀行門口,根本就有兩道鐵欄杆,是分開行人進出路線的。這個掘金隊,一串的人,由鐵欄杆夾縫裡,溜進中央銀行大門。門口已有兩名警察兩名憲兵,全副武裝分立在門兩邊,加以保護。他們看了這些人,好像看到了卓別林主演的《淘金記》一樣,都忍不住一種輕薄的微笑。眼光也就向每個排隊的黃金儲戶臉上射著。陶伯笙見人家眼光射到他身上,也有點難為情。但轉念一想,來的也不是我陶某一個人,我又不是偷金子來了,怕什麼?於是正著面孔走了過去。 恰好,到了銀行門口,那個大隊伍,已停止了前進,他就這樣地站在憲警的監視之下。前面的那個北方人,就站在門圈子下,可以看到銀行裡面,回轉頭來笑道:「好嗎?銀行裡面,隊伍排了個圈子,讓那一圈人把手續辦完了,才能臨到我們,這不知要挨到什麼時候了。」 李步祥回頭看看,見這長蛇陣的尾巴,已拖過了橫街的街口。便笑道:「我們不要不知足,在我們後面,還拖著一條長尾巴呢。」 北方人道:「對了,我們把那長期抗戰的精神拿出來,不怕不得著最後的勝利。」 這連那幾位憲警也都被引著笑了。 他們在門口等了十來分鐘,慢慢地向前移動,陶伯笙終於也進了銀行的大門內。不過在進門以後,他又開始感到了一點渺茫。原來這銀行正面是一排大櫃檯子,在那東角銅欄杆上,貼出了白紙大字條,乃是黃金儲蓄處。來儲蓄的人,由門口進去向北,繞了大廳中間幾張填單據的寫字臺,折而向東,直達到牆邊,再把陣頭,引向黃金儲蓄處。人家銀行,還有其他許多業務要辦,不能讓儲蓄黃金的人,都把地位占了,所以這個隊伍曲曲折折地在銀行大廳裡閃開著路來排陣的。因為如此,在前面櫃檯邊辦理手續的人,都讓這長蛇陣的中段,在中間橫斷了。他們是一切什麼手續,後面全看不到。進了銀行,還不知道事情怎樣的進行,自然又焦急起來,一個個昂著頭,豎著腳尖,不斷地向前看。有歎氣聲,也就有笑聲。有埋怨聲,但走開的卻沒有一個。究竟是金子克服了一切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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