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趙玉玲本紀 | 上頁 下頁
一九


  ▼第七章 計決矣

  女人的妒忌心大,而吃戲飯的女人,也許有不妒忌的,但平常所見到的卻是情有甚焉。趙玉玲之為人,便是這樣。本來趙玉玲唱趙玉玲的戲,小金翠唱小金翠的戲,當是各不相犯。可是她就有這麼一個觀念,女伶唱青衣花衫的,只有她一個人可以成一個角兒,其餘的人都在自己領導下討生活。偏是這位小金翠,她也有她一份本領和她一份捧客。哪家戲館子裏邀不到玉玲的時候,改邀著小金翠,卻也一樣地叫座。這在間接關係上,也不能說玉玲不受一點兒影響,因為她要拿喬的時候,戲館子裏老闆就有退步了。

  自有這情形以來,玉玲是一直和金翠鬥爭著。不想在這個受戲館子要求唱雙出戲的壓迫之下,她也要到天津來,這就出乎意料。天津人聽戲的滋味,就和北京不同。雖不像上海觀眾那樣,戲越葷(讀作粉)越好,可是多少得帶點兒葷。小金翠以花衫見長,就有這股子勁,論起配合天津人的口味起來,那也許比她要差一著棋。只是她嗓子不成,缺少真本錢,這倒是可以找著她的弱點,和她拼一拼的。

  玉玲在聽到陳老六一番報告之後,頃刻之間,就轉了好幾個念頭,情不自禁地,也就到外面屋子來,追問這事真假。陳老六道:「怎麼不真?明天高升那邊就要在街上貼戲報子了。劉胖子他要求你唱雙出,那也情有可原。他們開戲館子的人,雖說目的是掙錢,大小也要顧點兒面子,若是高升的風頭賽過了咱們,咱們這就不大好看了。」

  玉玲站在裏房門邊,一隻腳在裏,一隻腳在外,淡淡地微笑道:「就是這麼一點兒事,也值不得怎樣大驚小怪。憑我這點兒道行,小金翠的風頭,我還不放在眼裏。」

  趙五道:「可是這麼一來,劉胖子就有話說了。為了大家爭這個面子,就得你多多地賣力氣。至於你想他多補貼幾個的話,那就不用提,一概無望。」

  玉玲斜靠了門框站著,兩手挽了由肩上撥到胸前來的辮子,低了頭老不作聲。陳老六在桌子檔上,把胡琴袋提過,抽出胡琴來。先吹了吹胡琴筒子上的松香,把胡琴袋蓋在腿上,又把胡琴橫擱在胡琴袋上,取了桌上煙聽子裏一支煙捲,銜在嘴角裏,把夾在煙灰缸上的火柴盒,由桌面轉著向懷裏,再取了一根火柴,在盆子上劃著。一根不燃,再擦第二三根。只在他這支煙捲未曾吸著的時候,已經耗費了不少光陰。他偷眼看玉玲,還靠了門在挽辮子,便笑道:「老闆,怎麼著?《二進宮》那兩段二黃,理一理吧?好久沒有唱這齣戲了。」

  玉玲繼續挽著辮子,有五分鐘沒說話,鬧得陳老六怪不好意思的,嘴角上的煙捲分明是吸著了的,他又在火柴盒子裏取出一根火柴來摩擦。玉玲看到他搭訕著難為情的樣子,因問道:「六爺,我問你一句話,假如你改行的話,你打算幹什麼?」

  五奶奶坐在一邊,見琴師做了一個架勢,姑娘直不肯吊嗓子,正感覺到不知要怎樣才好。見玉玲問出這種話來,十分詫異,便斟了一杯熱茶,遞給玉玲,笑道:「你和他開玩笑幹什麼?喝口茶先潤潤嗓子吧。幹什麼的,總得幹什麼,說什麼改行?」

  玉玲道:「怎麼不說改行呢?六爺是一向和我拉胡琴。我們雖不能說是怎樣寬待六爺,可是我要不唱戲了,六爺改著給二路角兒拉胡琴,那透著不合適。要說是個角兒,誰不是預備好了的胡琴?臨時不能換人。我想著六爺要不和我拉胡琴了,就得改行。」

  說著端起杯子來,喝了一口茶,態度還十分自然。陳六笑道:「老闆唱一天,我伺候著一天。老闆一天出了門子,姑爺少不了是個闊主兒,北京大小衙門有的是,求求姑爺給我們介紹一下子,在衙門裏鬧份小差事混混,那還有問題嗎?您怎麼陡然想起這句話來。」

  玉玲把剩下的半杯茶,益發端起來喝了,微笑道:「這樣受氣,實在沒意思,說不定把這幾天唱完了,我就不唱了。」

  趙五夫婦聽了這話,各不介意,一個拿煙捲抽,一個進裏面屋子去收拾床鋪。陳六不能不理,仰了臉向她笑道:「這也沒什麼可氣的,顯本事總是賣力氣的事。我們唱了雙出戲在先,小金翠兒少不得跟了唱。她那副本錢,這樣下去就夠瞧了。」

  玉玲搖搖頭道:「我倒不為這個生氣。我覺得唱戲這碗開口飯,簡直就不能吃。在戲臺上是伺候人,下了戲臺還是伺候人。人家要我們唱重頭戲,我們就唱重頭戲。要我唱雙出,我就唱雙出。跟了人家下巴頦兒走,怪沒意思的。」

  陳六倒不好跟著說什麼,只有向她苦笑了一笑。玉玲將茶杯送到桌上來放著,順便也就在桌子邊椅子上坐了,將手臂膀撐了桌沿,托住自己的頭,把眼皮翻著,看了垂下來的電燈出神。

  陳六扶起胡琴來,工尺工尺地將弓弦拉了兩下,笑道:「把《二進宮》理一理嗎?」

  玉玲歎口氣道:「這戲我總有兩年沒唱過了,倒是真沒有把握。唱了這麼一輩子戲,回頭在臺上真來個三條腿、一順邊,那不是一個笑話?」

  陳六笑道:「那倒也不至於,不過有幾個新腔兒得試上一試。先來那段慢板,好不好?」

  玉玲也沒有置什麼可否,點了兩點頭。陳六見得沒什麼問題了,就拉起胡琴來。五奶奶在裏面屋子裏看到,立刻跑出來,斟了一杯熱茶,送到玉玲面前桌上。玉玲唱著,五奶奶操手站在旁邊,只是看了微笑。

  玉玲把大段戲詞唱完了,陳六攏著胡琴向她笑道:「老手到底就是老手,一點兒沒有打絆。」

  玉玲笑著舉起茶杯子來看了看,又從從容容地放下,因道:「今天晚上,咱們試試本事,我還是決計不飲場。這點兒能耐就叫小金翠兒沒法兒和我比。」

  五奶奶笑道:「你看,方才還說不把人家放在心上,這一會子又要和人家比嗓子了,還是好好兒地把幾天戲唱完它吧。咱們就知道劉胖子是個難打發的主兒,認了作難來的。雖說是吃點兒虧,下次咱們再不領教就是了。」

  玉玲聽了,露著牙齒,淡笑了一笑,因向五奶奶道:「你還想上他那第二次的當呢?」

  說著,掉過臉來,望了陳六道,「六爺也不是外人。您二位老人家,也都在這裏。我覺著唱戲的這一碗飯,已經吃滿了。唱完了這個合同,我就不唱了。」

  她說著,大家都怔了一怔。她接著道:「我仔細想了一想,鳳八要討我,我就嫁給鳳八吧。鳳八到北京去,我想是那兩位副官使的主意,讓他躲一躲,冷一冷,好讓我們的條件減低些。這樣,那正是鳳八想把這件事辦成功。我想著,在二三天內,他必定會派人來,探探咱們口氣的。這是我的終身大事,到了那個時候,請您二位老人家看我顏色行事。好處當然是要的,總要不即不離兒的,別是失了身份,可也別把我當了活寶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