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趙玉玲本紀 | 上頁 下頁


  ▼第一章 霜月照人涼

  古老的北平城始終是那樣靜穆安定,紅牆黃瓦的宮殿在偉大的城圈子中間挺立著,也始終是那麼壯麗。但西北風帶來西北高原的寒流,穿過這古城的上空時,這城裏的樹木首先變成焦黃的顏色,在寬大的街道上,便添加了一種淒涼的意味。

  這是一個初秋的夜裏,中旬的月亮像只冰盤,懸在蔚藍色的夜幕上,斜照著天安門的三層箭樓的東角。天安門外的禁城公園,花木扶疏,在大地上搖撼著朦朧的影子。那橫過禁城的舊禦道,石板是那樣平整乾淨,像水磨洗過了一樣。兩旁的樹木簇擁了這條石板道,那仿佛是一條綠巷子。禦道外的一道水泥路,在樹林穿過,偶然有一輛汽車,帶了很細小的聲音在樹蔭下面滑過,此外是很少有騷擾耳鼓的聲音。

  這時,有兩個好事的人特意來賞鑒這偉大建築下的靜穆空氣,一個是新聞記者劉伯訓,一個是詩人陳子和。他們順了舊禦道的石板走,人背了月光,那影子斜臥在石板上面,陰陽輪廓十分清楚。步月的人遇到這種現象,自是十分感到興趣,兩人談著話,慢慢地向前走。天安門的箭樓在月光斜照下,琉璃瓦上發出強烈的反光,這光不熱,反是帶了一種涼氣。不知城裏何處的宮鴉,驚著月輪的寒光,常有兩三隻騰空而起,啞啞地叫著。那聲音只在箭樓的一個飛角上下盤旋著。

  詩人陳子和就站住了腳,向那箭樓上望著,因笑道:「你看,這月亮和宮鴉只帶上了這城樓的一個角,就充滿了詩意。你不覺著在你們報紙副刊上,可以寫一篇文章登出嗎?」

  劉伯訓笑道:「這是你詩家一種神經過敏的感覺吧?在月亮下面,我們就常見到這裏這種景象。平常的一隻烏鴉,經你把名字一改,變成了宮鴉,這就覺得有趣味得多了。」

  子和道:「不,我覺得在這禁城裏生長的烏鴉,實在與平常野樹林子裏長的烏鴉有些不同。不然,你可以站著和我來靜靜地賞鑒這點兒景象。」

  說著,他背了兩手,便站在舊禦道上,向那城樓角上靜靜看了去。劉伯訓受著詩人的引誘,也就照樣地站了向那裏同看。

  正在兩人體會這一點兒詩情畫意的時候,忽然有一陣呻吟的聲音在身邊發生出來。兩人同時左右探望,並不見蹤影。子和道:「咦,什麼人在這裏發哼?」

  伯訓道:「是的,我也聽到的,怎麼看不見人?」

  在他兩人這樣說著的時候,那呻吟的聲音也停止了。似乎這個呻吟的人,知道有人注意著他,及時藏躲起來了。子和道:「這樣一個大空場裏,月亮下的西北風吹著也是很涼的,生病的人會躺在這個地方嗎?」

  說完了,兩個人把這角城樓的詩情畫意也賞鑒完了,緩緩地就向歸路上走著,離開了這原站著的禦道邊。

  約莫走有二三十步路,那呻吟之聲又斷斷續續地發生出來。子和站住了腳道:「這卻是個可注意的事,怎麼會有人在這種地方生病?」

  伯訓笑道:「你看,後面是宮闕,前面是花園,兩邊是禁城,天上是月亮,在你詩人眼裏看起來,這不是很風雅的一個生病的地方嗎?」

  子和笑道:「若是這個生病的人,真像你這樣所說的,挑了這麼一個地方生病,那豈不是一段絕好的社會新聞?照著美國人的辦法,你訪得這樣一條好新聞,報紙是要大出風頭的。自然,你要重重地得著報酬,你不願幹這件事嗎?」

  劉伯訓笑道:「我雖不是一個外勤記者,若真有這樣一個風雅病者,我也很願意做一件分外的工作。」

  正說到這裏,忽然有人在身邊插句嘴問道:「這說話的,有一位陳子和先生在內嗎?」

  兩人愕然地聽了這句話,把腳步停住。這是一個很微弱的婦人聲音,斷斷續續在地面上發出來。可是徘徊四顧,並不看到人。劉伯訓道:「怎麼回事,我們遇見什麼了吧?光是聽到人說話,可不看見人。」

  這才聽到人在那華表的石欄杆裏,輕輕地答道:「我在這裏呢,陳先生。」

  這華表是一對雕花的石柱,禿立在禦河橋頭,像對白燭似的對峙著。在這下面有座石台,也正像個燭臺,周圍有石欄杆圍著,那聲音就發自這臺上。陳子和走近華表下面,問道:「你是哪一位?」

  這樣問著,只見一個婦人顫巍巍地由那欄杆上爬了下來。在月光下面,雖然看不清楚,可是這婦人蓬了滿頭頭髮,披了一件衣襟破碎的青布褂子,卻是認得出來的。不必怎樣揣想,一望而知她是一個叫花婆。陳子和想著,這真是稀奇了,怎麼會有一個叫花婆和自己認識?那婦人爬到石台下面,站在地面青石板上,月光照著這黑的人影子,反顯出她是很弱小與污穢。

  陳子和正自望了她出神,她卻反問了一句道:「陳先生,你不認得我了嗎?我姓鳳。你和我們八爺的感情極好呀。」

  陳子和怔了一怔,偏頭向她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,問道:「什麼,你是鳳八奶奶?」

  那婦人歎了一口氣道:「唉!慚愧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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