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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霧中花(7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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郭寶懷連說是是,才牽著新夫人的手,向趙先生點頭引路。他們和重慶隔一條江,又在中立國的使館旁邊,加之自築的防空洞十分堅固,因之他們在洞子裏避難,倒是相當寬心的。 解除警報以後,趙子同又受著主人招待一宿。晚間乘涼,還是談著到歌樂山去做生意的事,賓主都覺得辦法不錯。次日早上,趙子同再過江,再預備買去歌樂山的汽車票,不料到十一點鐘附近,警報又來了。郭寶懷訝然害怕,又惦記著家裏那位年輕太太,還是坐了自己的包船回家。趙子同始終和他一路,還是在他家裏寄宿。到了第三日,依然是個好晴天,郭寶懷便和他商量著,每日都是上午來警報,上午過江去什麼也不能辦,等下午解除了警報再過江去吧。趙子同也感到來去奔波討厭,也就接受了他這個辦法。他們在客廳裏談話,這個新夫人楊家妹也始終相陪。因為她對於這個大晴天非常害怕,有了警報,她就沒有了主意,她根本反對郭寶懷再過江去。 這時聽到他們下午還是要走,便道:「去啥子嗎?擔驚受怕還不是為了幾個錢。房裏有得住,飯有得吃,衣服也有得穿,還要些啥子?天天躲警報,我也懶得在這裏住,我要下鄉去。你不去,我一個人也去。到霧天還早得很,我熬不過。」 郭寶懷笑道:「我心裏一句話你說出來了。我有這個意思,還沒有和你說呢。今天下午,我進城一趟,把銀行裏那二十萬現款拿回來,從明天起,我就不過江了。讓我用幾天工夫,在鄉下找個安全地方,舒舒服服過著,一來躲警報,二來避暑,你說好不好?」 楊家妹雖然年輕,她可曉得錢是好東西,聽說丈夫是去提二十萬款子回來,這是當年一個極大的數目,便笑道:「也好,多帶些錢到鄉下去用。但是有了警報,你就要回來,我一個人躲洞子害怕。」 郭寶懷道:「這不用你說,我比你還掛心呢。」 說著,就向趙子同笑道:「她太年輕,我不能不處處照應著她。」 趙子同笑道:「新婚燕爾,這也難怪,為了免除嫂夫人掛心,你等陰雨天再去取款不更妥當嗎?」 他道:「但是我為了取錢來,好早下鄉呀。」 趙子同不知道他是取什麼款子,涉及有錢朋友的經濟問題,自也就不再提了。 說也奇怪,這雖是晴天,上午並沒有警報,到了下午兩點鐘,趙、郭二人又一同過江。郭老闆怕到銀行晚了,會提不到存款,登岸以後,就直奔銀行。趙子同做生意的計劃必求實觀,也就直奔公共汽車站排班買票。可是因為空襲的關係,下鄉的人太多,他排班一點多鐘,還沒有買到票子。看看到了五點鐘,街上一陣紛亂,車站上的人也扯腳就跑,作鳥獸散。在汽車站斜對過的高崗上,就是警報台,向那裏看時,一個丁字形的旗杆,還掛上三個極大的紅燈籠。這種表示,當年在大後方,是報告有被空襲的可能,這不是警報。但掛了一個紅球不加上一個的日子很少,而加到兩個紅球,就是放警報了。 趙子同很知道這種情形。一來城裏地形生疏,不知道到哪裏去躲避好;二來自己沒有身份證,就是有洞子也不能進去,唯一路子還是趕到江邊,搭上郭寶懷的包船再回南岸。事到了這時,也不容許他有片刻的猶豫,提起腳來,就向江邊跑。好在這是走熟了的路,不用考慮,徑直就奔江邊。 重慶是個山城,那江岸和江水的距離總是幾十尺。他們走的這條路線是望龍門。江岸到水邊,於今是纜車碼頭,好像在山上望山腳。趙子同奔到這裏,自然是首先看那郭寶懷的木船是不是等著。他直走到石砌的高坡上,斜著向下面江邊看去,早見一隻木船,兩個船夫撐著,已離開江灘。那種船像只平底鞋一樣,是沒有船篷的,因此可以看到船艙中只坐了一個人。誰能在大家拼命搶渡的時候,單坐了一隻船過江,那當然是郭寶懷了。於是抬起手來招著,大聲喊叫:「等我一等。」 當然,那江面上的人不理會有人在高高的碼頭上喊叫。而且又是那麼巧,就是這個時候,那報警器在半空裏嗚嗚地慘叫,那聲音更不會讓江面上聽到。趙先生知道絕望了,這就趕快地跑下坡去,直奔到水邊江灘上,打算搶上過江的公共渡船。江邊的船已全數走開,趕不上渡船的人,又紛紛地向坡上跑,另去找防空所在。趙子同站在江邊,不覺呆了。這身後是一丈上下的一堵高坡,石塊砌得陡,石壁上倒有兩個流水眼,約莫小桌面大。所站的是四五丈寬一片沙灘,再前面就是水了。他想著,不必再跑,敵機臨頭,就向溝眼裏鑽一鑽吧,是死是活,只好碰運氣了。這樣他倒定了神,看那江上,這只站滿了人的渡船,亂搶著過渡,大半面江都散佈了船。郭寶懷坐的那只船也看得清楚,過了江的三分之二,他只有欣慕,郭老闆有錢,能搭船避難了。 就在這時,上游一隻小火輪,開足了馬力,向下游沖來。輪船的面前,白浪翻著雪塑也似的花,可知其勢之猛。在輪船頭的左側面,有只過江的渡輪,橫著尾巴,相隨不遠。那下水船突然一轉頭,向右偏過,正好對了郭寶懷乘坐的那只包船。趙子同遠遠地看到了,喊了一聲糟了。這句話衝口而出,還不曾完畢,早是看到這輪船的船頭對著這小木船的尾巴一撞。這小船真來了個浪裏翻身,船上三個人全落入江裏,那小輪船似乎沒有看到這件事,依然破浪而去。 趙子同站在江面,相距得太遠,看不清那江面的情形,除了那木船是船肚子朝天,有一片影子而外,那三人怎麼樣了,無從知道。這又是警報當中,江面上不但沒有人去施救,而且也沒有人理會。他看了周圍,江邊上人全去躲警報去了,找一個同情落水的人也沒有。這樣,他只有急促地歎了幾聲氣,怔怔地望了一江茫茫的黃水,把放了警報的情形也忘了。 約莫是半小時以後,太陽已在江的上游落到山後面去了,西半邊天全是紅霞,映著滾滾的江浪,翻動著紅光。對岸的南山,半面有青隱隱的煙霧色,天氣已宣告傍晚了。接著,江岸上也零落地有人行動。警報的恐怖,也漸漸地鬆懈。直到一小時餘,並沒有發出緊急警報,慢慢看到對面的南山全成了青影,天上張開灰色的幕,有零碎的黑點兒發出,一切還是照常。後來看到對岸有幾點燈光閃動,天空裏就放出了長聲音的解除警報了。趙子同沒有渡江,也就沒有遭到過空襲,過江的郭老闆多此一舉,卻是送了命了。他呆在江邊上,走不動,也不知怎麼是好。 趙子同呆站久了,終於想出了個主意,先向水上警報所打聽打聽,他們防空去了,並不知道這事。立刻坐夜間輪渡過江,向碼頭上打聽打聽,也不知道這事,最後,他就決定向郭寶懷家裏去打聽打聽,他有一個幻想,希望在江邊看到被撞翻的那只木船,並不是郭老闆坐的那只船。可是到了郭家的門口,已聽到屋子裏一片哭聲。走到他家裏,認得那個划船的船夫,正和楊家妹敘述著翻船的事。他是落水以後,游泳著在南岸登陸的。不但是郭寶懷落水了,他有一個夥計也落水了。他們知道的,郭經理是一個人上船,帶了一隻小皮箱,上船就催了快開船,並沒有多說別的話。 在這裏聽船夫敘述的,沒有胡瓦匠夫婦,他們除了可惜著這個人,還可惜著那只皮箱,他們估計,提來現款二十萬鈔票,就在那箱子裏。趙子同進得門來問過船夫之後,也把自己的經過說了一遍。事已至此,還有什麼法子挽救,當晚且住在他家商議,清理郭寶懷的資產和打撈屍首,但議到資產的事,胡瓦匠很不願意趙子同多事,因之打撈屍首的事,也不和他商量。 趙子同身上,只有幾十元川資,什麼也不能幫助人家,次晨起來,拜別了胡瓦匠,到香紙店裏買了兩疊紙錢、一束信香,走到江邊對水焚化了,向江心鞠了三個躬,呆站了幾分鐘,擦擦眼睛,無精打采地走向學校去。這樣,他不但不想做生意,而且也不想到歌樂山去看親戚了,他就書了這麼一張近乎迷信的格言,貼在臥室的牆壁上。這格言是:「死生有命,富貴在天。」 這個刺激給予趙子同不小,就穩定了崗位,始終在中學裏教書。 一晃就是幾年,抗戰的勝利已慢慢接近。心裏是感動得多了,教書有閑,也就和朋友坐坐小茶館,剝四兩花生來吃。是個細雨天,正和兩個同事坐在小茶館裏看報,討論日本哪日無條件投降。茶館裏茶房向他道:「趙先生,樓上小房間裏,有個女客打聽你。」 趙子同道:「很少女人和我往還啊。」 茶房道:「她病了。我說你在樓下吃茶,她請你上去一趟。」 趙子同道:「她姓什麼?」 茶房道:「她說姓李。」 趙子同道:「我不認得這種人啊,管他呢,我就去看看吧。」 他走上樓來,這女人是住在當年招待郭寶懷的屋子裏。那屋子裏依然只擺了一張床,一床被半墊半蓋著一位二十來歲的少婦。她將一個布包袱做了枕頭,披了滿臉的亂髮。床面前放了個方凳子,凳子上放把茶壺。這個人是個臥病的樣子,是誰呢?這屋子小,是不能容納兩個人的。他站在房門外怔了一怔。那少婦道:「趙先生你不認得我,我娘家姓楊,嫁過郭寶懷。」 趙子同道:「是嫂子,怎麼這個樣子?」 她道:「你坐下吧,我慢慢地告訴你。」 趙子同就搬了個凳子,坐在房門外,聽她報告。她說:「郭寶懷死後,資本都給人騙了,收不回來,不得已嫁了個姓李的,也是下江商人,做了兩年生意,不大好,手上的錢都花光了。於是和胡瓦匠夫婦脫離了關係,炭行歸姓胡的,房子歸姓楊的。房子後來賣了,和姓李的同上昆明做生意。那姓李的,本是有太太的,由淪陷區趕到昆明,大吵大鬧,不能相容。好在自己很有點兒衣服首飾,就和姓李的脫開了,在昆明住了半年,就當了舞女。因為嫁姓李的以後,就學會了跳舞,上半年又嫁了個姓吳的,帶回了重慶。他原來是想到重慶來開舞場的,不想到重慶以後,他大賭幾場,把手上的錢都輸個精光,還背了兩萬元的債,他逃跑了。我不好意思去找娘家人,原想找胡瓦匠的,他二人也是發不到財,前兩年和人家打一場官司,失敗了,夫妻二人先後死去。現在無依無靠,不知道哪裏去好。在重慶旅館裏住了兩個月,東西賣光了,一點兒沒有出路,想起趙先生是個好人,當年肯搭救郭寶懷,今日一定能來救我,所以特來求救。不想過江遇到了雨,受了感冒,在這小客店裏住了一天一夜了。」 趙子同對她臉上看看,見她面色慘白,帶了灰色,肌肉非常的清瘦,兩腮削著,嘴唇裏露著牙齒縫,有一道道的黑痕,因道:「嫂子,你大概吸大煙吧?要不然,你不會這樣沒辦法呀。」 她睡在枕頭上默然了一會兒,躊躇著道:「在昆明吸大煙是很普通的,我已經在戒煙了。」 趙子同點了點頭,看看她的顏色,又見被條外露出碎邊花綢旗袍的衣襟,那衣襟快像抹布了,便問道:「你找我救你,你打算走哪一條路呢?」 她瞪著眼睛呆了一會兒,才道:「只要有日子過就行了,下江人也可以,年紀大的也可以。」 趙子同這才明白了,原來她是想嫁人,嫁一個能供給她吃飯吸煙的人,就是她的職業,便歎道:「這是郭寶懷害了你,也許你當年永遠在鄉下等著抗戰的丈夫,不至於今天這樣末路求人。」 楊家妹無話說,躺著流了幾點淚。 這日,趙子同仔細地問了她的意思,她還是想嫁一個有錢的商人,但位子高的公務員也可以,至於當姨太太或者臨時同居,那倒在所不計,職業可不願意找,也做不了什麼職業。自己原有一項本領,當舞女,可是煙容滿臉,重慶舞場老闆都不肯要。趙子同聽說,啼笑皆非,覺得沒有什麼話可對她說的。且讓她在小客店裏休息了兩天,代會了一切賬目,另送川資五千元,請她回重慶。這時候的五千元,還不抵當年郭寶懷的三十元。但趙子同只有這個力量。楊家妹到過昆明,是見過錢的人,對這點兒小接濟,十分不滿意。可是身上一空如洗,這五千元,究竟可以回到重慶,再也不和趙子同說什麼,立刻告辭。 這是一個春季的早上,氣霧很大,白茫茫的一片,罩了大地。在這大路頭上,半個山頭、一叢樹林,在白雲裏頭,略略露出一些黑影子。再向前,就看不見了。地面上的人行石板路,由面前伸到雲霧腳底下去。楊家妹踏著石板,向深霧裏走。 趙子同站在小茶館後面,望了她去的後影,不住歎氣。旁邊一個同事問道:「這就是那位因發財落水而死的郭寶懷的太太嗎?」 趙子同道:「可不是,她以為我朋友裏還有第二個郭寶懷,托我和她做媒。」 同事道:「世上哪有許多便宜事呀?」 趙子同道:「她年輕,她長得好看,又會跳舞,也許能找著第二個郭寶懷。希望她在霧裏走著,能回到重慶,不要迷了方向。我和這客店裏的小房間一樣,還是六年前的樣子。他夫妻兩人,做過多少夢?世上緊守崗位的人,不求那冒險的樂園,他不會走入雲霧裏去失腳。你聽,他在叫我們了。」 說時,隔霧嗚嘟嘟的,吹著上課號。 ※原載1947年5月11日—8月13日北平《新民報》副刊《北海》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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