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仇敵夫妻(2)


  桂有恆搖搖手道:「這個我明白,只是日本人到中國來,人家看他都有些當偵探的意味,總要表示一番才好。我有個朋友,也是娶了一位日本太太。他的太太很知大體,在報上登了一段啟事,表示她脫離日本國籍,絕不為……日本……」

  桂有恆望了他的夫人,最後一句話,把字音拖得極長,也放得極細,到了日本兩個字,幾乎是聽不出來了。榴子紅了臉微笑道:「你以為那個日本太太很知大體嗎?假使日本人娶了一位中國太太,中國太太對於中國也取這種態度,你覺得怎麼樣?」

  桂有恆望了他夫人,淡笑了一笑,不能答覆,半晌才笑道:「那也只好說仁者見仁,智者見智了。」

  於是桂有恆不能說什麼了,榴子也不能說什麼了,在彼此寂靜無聲的當兒,不了了之的,把他們的議論勉強地結束了。

  榴子在日本女子師範讀書,已經飽受著賢妻良母之教訓的。她的丈夫既是十分堅決地拒用日貨,她也犯不上一定用日貨,引起了丈夫的不快,所以自那日夫妻二人議論了以後,她家就沒有新進門的日貨。榴子也知道和日本人士來往,會更引著丈夫疑心,索性把平常的交際也斷絕了,幾乎是終日不出家門。在桂有恆當選抵制日貨委員會委員以後,起初幾天看到自己的日本夫人,那是總有些悶悶不樂的,過了三五天,氣就平了一點兒,再看看夫人又非常之服從,並沒有什麼意外的舉動,社會上也不曾對日本太太有什麼批評,他原來計劃著離婚兩個字,固然是不便再出口,就是要他太太登報啟事一節,以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也就不再談了。

  可是在這個期間,社會上知道桂有恆的太多了,都以為他是個抗日實行家,報紙上不斷地登著他的名字。因為報紙上不斷地登著他的名字,大家心目中都有他了,關於民眾團體反日的組織,大家總要舉他做個代表。大家越是這樣抬舉他,報紙上越把他登得熱鬧,他天天在報上看到自己的名字,感覺得非努力幹不可,要不然,報上天天登著自己的盛名,不能相符,這更令自己坍台了。於是一天奔走幾個會務,甚至日夜都不能歸家,他的夫人也曾勸他,愛國雖然是天職,但也不可太累很了。他卻回答著說:「我桂有恆,不過是個平常的人,承同胞這樣看得起我,我就累死了,也很值得!」

  在他這樣表示著,索性日夜工作,簡直不問家事。

  最後,他就在抗日秘密工作委員會裏,當了一名常務執行委員。這個會裏的工作,是對日軍事外交經濟各問題無所不包的,重要也就可想而知了。會裏因為接濟義勇軍的餉項,對於各路義勇軍的組織,新制了詳細的表冊,這表格自是極秘密的一宗文件,不能隨便放置。這委員會裏,是個公共組織的場合,總怕人多手雜,不免洩漏,大家就公推了桂有恆保守這宗文件。他為十分的謹慎起見,就把這文件帶了回家,鎖在保險箱子裏。

  這天在他回家的時候,已經是深夜一點多鐘,走回自己的屋子裏,先推了隔壁夫人臥室的房門,探頭一望,她在床上睡得十分甜,兀自噓噓地打著細微的鼾聲,他於是輕輕把門掩上,就來開保險箱子,把帶回來的文件送到箱子裏去。也是自己太疲倦了,急於要去睡覺,匆匆地就轟通一下關上了箱子門,這一下響,是否驚動別人,也不曾加以考量,脫下衣服,就在自己臥室裏,登床就寢了。他自己也不知道是睡了多少時候,卻聽到自己的臥室門吱呀一聲響,睜眼看時,屋子裏漆黑。這很奇怪,自己睡覺的時候,清清楚楚記得是開著電燈,何以這個時候,電燈卻是滅了,莫非是有賊?第一個感想不過如此,第二個感想,立刻就記起保險箱子裏的秘密文件,於是突然由床上坐了起來,正待去扭電燈,一抬頭向窗子外一看,卻見東邊書房裏,放出一些亮光。

  那地方在半夜裏,絕不會亮電燈的,真奇怪了。趕快爬了起來,輕輕地走到窗子邊,掀開一角窗紗向外張望,書房雖是有了亮光,卻不是那樣通明的電光,一種淡黃的光線,只管搖搖不定,大概是點的洋蠟。心知有異,也不敢亮電燈了,摸了自己一根粗的手杖,輕輕地開了房門,向外走去,走到書房窗子外,在一條破紙縫裏,向裏面一度張望,這一下子,真把他嚇了個夠。原來這不是旁人,卻是他的夫人榴子,她並不坐在桌邊,卻點了一枝洋蠟,放在方凳子上,她半蹲著,伏在方凳上,把那份義勇軍的表格放在手邊,另拿了一張白紙,用鉛筆如敗風掃落葉一般,一陣風抄了下去。

  他看到這種情形,只覺胸中一陣熱火,由腔子裏直噴出來。自己相信自己的夫人,不會破壞自己的事,不料她卻下這樣的毒手。待要闖進門去,叫將起來,卻怕街坊聽到了,老大不便,這只有暫時忍耐一下,看她究竟幹些什麼。於是兩手輕輕扶了窗格扇,將一雙眼睛緊緊地向裏注射著。然而這時候,胸中沒有了火氣,卻慢慢地變成寒氣了。胸中一有了寒氣,渾身便跟著顫抖起來,自己疑惑抖顫過甚,會帶著窗扇都抖起來,於是將身子一閃,遠遠離著窗子,微向裏望著,一張表格自用不著多少時候抄寫,而且榴子抄得那樣快,更容易完事。呼的一聲,屋子裏的洋蠟吹滅了。桂有恆連忙輕輕地大開著步子,走回自己臥室裏去,扶著床便躺下了。不多大一會兒工夫,聽到他夫人在隔壁屋子裏步行,窸窣有聲,一會兒工夫,臥室內有點響動,在黑暗中,屋子裏有個人影搖動,似乎是他的夫人溜進來了。他靜靜躺著,而且還放出一息微微的鼾呼聲。

  那人影子在屋中間停了一停,然後就慢慢走近保險櫃,聽到有些撥動的聲音,那行動也很快,不到兩三分鐘,她就離了這裏的臥室,悄悄地帶著門走了。她走了不要緊,自這時起,桂有恆就前前後後,構思起來,一直想到天色大亮,卻聽到隔壁床上有人身輾轉之聲,於是他重重地哼了一聲,接著還哎喲一下。他夫人在那邊問道:「你怎麼樣了?」

  桂有恆道:「這幾天我太忙,大概是忙得太累了,遍身骨頭疼。我今天要休息一天,不出門了。」

  說著話時,榴子已經走進房來,她的眼光,首先所射到便是那保險箱子,其次才注視得床上來,她態度很鎮靜,走到床邊,將他遍身上下撫摸了一遍,問他吃什麼喝什麼,她除了料理家務之外,整個早上,都在這屋子裏。直待吃過了飯,她才笑著對桂有恆道:「我有點兒事,要出去兩三個鐘頭,你要吃什麼東西,我可以和你帶回來。」

  桂有恆搶著道:「什麼?……」

  停了一停,又很從容地道:「我今天在家裏休息,你就陪著我,不要出去哩。」

  榴子道:「好!但是……我出去一會兒……」

  桂有恆皺了眉頭道:「你就無論有什麼大事,今天也不能走。」

  榴子笑道:「你這人有點兒不講理了。你在家裏休息,為什麼還要我陪著,有大事都不許去辦呢?」

  桂有恆道:「你有什麼大事,說明了,我也可以讓你去的。」

  榴子笑道:「我有什麼大事呢?」

  她說著這話,臉上可就有些紅暈了。然而她也只說了這句,並不表明一定要出去,也不說就此不出去,坐在床沿上,臉向外看著。桂有恆伸了手握她的手時,覺得她的手有些抖顫,而且指尖上還有些冰涼。桂有恆將她的手捏了兩捏,問道:「你怎麼樣,身上也有些不大舒服嗎?」

  榴子一縮手,突然笑了起來道:「好好的,我有什麼病,我又不像你,是累得過分了。」

  說畢,她坐到旁邊一張椅子上去,斟了一杯茶,兩手捧著喝。桂有恆躺在床上,望望那保險箱子,又望望他的夫人,情不自禁地歎了一口氣。榴子道:「你歎什麼氣?」

  桂有恆道:「不幸,我們做了夫妻,不幸我們又做了仇敵,不幸我又知道愛國。……」

  說著,依然望了他夫人。榴子很鎮靜地笑道:「你這話我不明白了。你說不買日貨以後,家裏我就沒有買日本貨呀。」

  桂有恆道:「那很好,但是……」

  榴子臉色有點兒青白不定,顫著聲音道:「但是什麼?」

  桂有恆道:「但是我愛中國,強迫你不愛日本,我很抱歉。」

  榴子臉色定了,站起到洗臉架邊,扯著涼手巾,擦了一把臉,向鏡子笑道:「我來中國十幾年,被你同化了,我也是中國人了。」

  桂有恆笑著點點頭道:「對了。除非是你說話的時候,舌頭音不大清楚,此外也找不出哪一點你是日本人了。小孩子又在隔壁屋子裏鬧,你瞧瞧去。」

  榴子笑道:「對了,我還得瞧瞧中國的小國民去哩。」

  說畢,她就走了。桂有恆一人躺在床上,將牙咬著下嘴唇想了起來:秘密文件,是讓她抄去了,和她說明,她能拿出來嗎?她或者可以……然而那種表格,記到心裏去,也很容易,她要報告她本國人,口頭也是一樣,縱然是和她離婚,也無濟於事,那正也是縱虎離山。不離婚又怎樣?難道留一個女間諜在家裏養活著嗎?她正要出門去一趟呢,假使讓她去了,就有無數的義勇軍要被她拿去送禮了。好!我殺了她!想到這裏,由床上直跳了起來。正是如此,榴子帶了那兩個可愛的小寶貝進來了。她見桂有恆穿了單衣站在床面前,趕快在衣架上取了一件長袍,向他身上一披,笑道:「你正不舒服,不要又著了涼。」

  於是一手捏了他的手,一手又摸著他的額頭,低聲問道:「還好,不發燒熱。你躺下吧。要吃什麼?我和你做去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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