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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說迷魂遊地府記(6)


  第六回 吹牛皮無非胡調黨 論獺祭都是抄襲家

  他瞧那兩人說話,正在出神,只見辛世茅換了一套簇新的西裝,引著一個華服少年,說笑著走來。他瞧那少年時,穿的是月白湖縐夾袍,春紗夾背心,頭上戴一頂軟殼草帽,鼻子上架著茶青圓式克羅克眼鏡,左手兩個指頭,夾著半根雪茄,右手拖著一根白銀包頭的司的克,底下是散腳短而且大的白席法布褲子,穿著一雙黑而且亮的尖頭皮鞋,走起路來,咚咚地響,好像劉藝舟演新戲,帶著一套鐵鼓出臺。說時遲,那倆人已經走到他面前,他連忙起身招呼,一面讓座;那時快,世茅倆人,早就坐下了。是世茅先開口道:「迷兄,我代你介紹介紹,這是密斯脫胡,台甫棹塘,別號乾坤第一閒人,現在是我們小天堂報館的主筆兼總理。」

  (好頭銜,偏是地獄偏說天堂,一笑。)他聽了免不得說一番仰慕的話,彼此便換了名片。這時世茅早拿出一根雪茄,在褲袋子裏,找出一個電石自來火,哧的一聲點著,一刻,那張文明臉,便埋在煙霧裏頭。那棹塘道:「世茅,你太不懂禮了,在座有三個人,就算我手裏有煙,你也該奉主人一根。」

  世茅聽了,張開口一笑,那煙就像紅孩兒出洞,火雲湧了出來,說道:「你不知道呢,我這位迷兄,除了小說以外,簡直可以說沒有嗜好。他哪裏還吃煙哩?」

  棹塘道:「這就不錯。煙酒本來是消耗品,並且還和衛生有礙,不瞞你說,我一個月裏,這煙一樣,就要花費一百多塊錢。」

  他聽了心裏一驚,想道:那還了得,一年吃下來,不是個中人產嗎?只見世茅把頭一偏,說道:「我卻不很相信,常常見你買煙,總是一個銅板兩根的小囝牌,一二十文一買,連整包的,都沒看見過哩。」

  棹塘紅著臉道:「笑話了,我們都是知己之交,難道還說謊不成?」

  (勿要客氣)他見說著太不像話了,連忙用些話扯開,便問道:「胡兄,貴報能銷多少份哩?」

  棹塘道:「本埠銷一萬份的譜子,出口卻不過七八千。」

  他道:「貴陰曹,小報都有這樣發達,那大報還了得嗎?」

  棹塘道:「這卻不然。就以酆都而論,銷不了一千份的大報,就有好幾家,敝報銷數的爽快,都是兄弟精神換來的,不可一概而論。」

  他道:「這樣說來,印刷編輯兩部,人是不少的了。」

  棹塘道:「住館編輯,卻不過小弟和一位吳先生,倒是特約和名譽編輯,有三四十位的。」

  他道:「這平民一部呢?」

  棹塘道:「現在因機器沒買定,還是在一家印刷處付印。」

  (法螺吹破)他聽了棹塘這一套話,就認定了是《儒林外史》裏脫胎的人物,就不往下問了,因對著世茅道:「我還沒吃晚飯,哪兒去小酌一次吧。」

  世茅道:「很好,我也沒有用過。胡兄是贊成的了。」

  棹塘道:「三人行,則從二人之言,我也只好奉陪了。實在我剛剛和羅刹國領事,同水晶宮書記,在八國飯店吃了大菜,飽得很。」

  他聽了,越看越穿,不覺要大笑出來,便先走一步,免得棹塘瞧見不便。世茅二人也就跟了出來。

  世茅知道他不講究表面,便引到四海春蘇菜館裏面去。三人照例揀了座頭,照例點了菜,便淺斟細酌起來。倒是棹塘來得,一碗紅燒蹄膀、一碗清燉鴨子,差不多一個兒報銷了。(剛才大菜吃飽了,何必如此勉強?哈哈!)世茅笑道:「胡兄,仔細傷食,人命要緊哪。」

  他正含了一口酒,忍不住笑,回轉頭來噴了一地。棹塘卻不為意,反而笑道:「薛仁貴一吃就是斗米,極是福大量大呢。」

  他也就假裝一笑了事,怕再說叫人難為情。

  這個當兒,只聽見對門房間裏一陣喧嘩之聲,一個全椒聲音的人說道:「不愧《長生殿》作者,這虞美人底下,接上個妾甘就死,死而無怨,與君何涉,可算得天衣無縫,我要擱筆了。」

  這話說完,又是一陣喧嘩。那人接著說道:「諸位既不准,我就獻醜了。」

  便念道:「謔浪笑傲,步虛聲,一個南腔北調。」

  說畢,有一個福建人道:「吳君東方曼倩之流亞也,我可不能。」

  念道:「悠悠我心,醉花陰,一院秋心夢不成。」

  這時候,一個人說道:「哈哈,兩位都要罰,飛了韻了。」

  那福建人道:「正是,我可忘壞了,同幹一杯吧。咳,東堂兄,你說這飛了韻的話,又兜著我傷心話兒了。現在詩詞一道,講究得可少。本來呢,這科學時代,用不著酸溜溜地咬文嚼字。但是一國的國粹,也得保著,這『國粹』兩個字,是鞏固民心一種團結力。但是我們又不能出鬼門關一步,也是白操心了。」

  那個全椒人道:「魏兄,你還不知道呢,從前我說那些斗方名士,他的詩雖臭,不過是且夫然而,弄進五言八韻裏去了。現在又有一種什麼新體詩出現,不論韻葉,不論平仄,還不論長短句。至於什麼自由平等,挪來就用,我還有些不懂的典故,什麼安琪兒、主呀、上帝呀,弄得莫名其妙。」

  說到這兒,一個說道:「敬梓兄,算了吧,我要撾鼓改穢了。」

  接上就是一陣哈哈大笑。他聽了這一段隔壁戲,就猜透了是一班小說前輩在此會飲,因悄悄地對世茅說道:「你聽,小說會的會員,來得不少呢,我們何不做個沿壁蟲,領教領教?」

  世茅雖是新人物,他于這班才子面前,卻是極為佩服,便和他與棹塘,點一個頭,算是知會的意思,便聽了下去。只聽一個人道:「要說酒量好的人呢,總算兄弟寫得出。就是文素臣和熊奇一場大飲,一個人一罎子直倒,這可以算得無以復加了。」

  說這話的是蘇白。就有一個京腔的說道:「還說呢,尊作毛病,就在此了。兄弟和閣下作小說,一樣地喜歡請孔夫子,一樣地提倡倫理。你瞧,兄弟書上安水心這幾個人物,我卻佈置得綽如裕如,閣下因為好高騖遠,把文家一家人,簡直弄成一個掃帚星的尾子,光就越散越淡了。況且開場一幕,就弄了一個文白擒龍。這不是《封神》《西遊》的論調,是什麼?我說你不但不能聞異端,反是倡邪說了。」

  這個蘇白的說道:「尊兄說我極是。但是尊作也未必頂好。菊花一宴,把兩個如花似玉的一對雙鳳,卻發出那一番腐論,真個是六月心裏的饅頭,餡子都酸透了。」

  這個京腔的道:「敝作雖然不好,無論如何,不至於害人。你閣下是非禮勿言的人,試問連府和李又全家這幾回書,可能寓目?幸而令愛懂事,給你藏了,要是獻給康熙佬,你就得打三百戒尺。況且你的大書,套《水滸》,套《三國》,套宋人語錄,套唐人小說,這都罷了,為什麼卻套起《金瓶梅》來?你要做現在的黑幕,你倒是個能手哩。」

  這蘇白的,忽然提高喉音道:「你敢說我嗎?請問你那運糟大人唱的道情,是誰編的?你不是抄那鄭板橋的嗎?」

  倆人越說越緊,他們聽得很有味。忽一個杭州音的人道:「先生醉矣,兩賢豈相厄哉!」

  接上一陣哈哈大笑,連著一陣腳步響,那群人便走了。

  他從門簾子裏一望,只見杭州音的,是個白鬍子老頭兒,笑著對一個人道:「他們作小說的法子,差不多像我編詩話,越抄得多就越好。從前,趙鷗北笑我願祭文章,那要遇著現在的筆記小說家,卻怎麼樣?所以人一見黃巢李闖,才知道操莽不是大奸賊哩。」

  那人道:「袁先生笑話了。」

  那老頭兒道:「我並不是笑話,抄襲文章,不要緊的,只要不傷事主就是了。我那不肖子弟世凱,何嘗不想作抄襲文章?可是傷了事主,所以把《陳橋兵變》的一齣戲唱左了,才弄成個司馬逼宮呢。」

  那人道:「我不料先生老當益壯,還是這樣詼諧。既然談起戲來,我倒發了癮,今天是陸子美的《黛玉葬花》,譚鑫培的《碰碑》。何不瞧瞧去?」

  那老頭兒道:「我袁子才是個色鬼,除了我,誰配做寶玉。既然是《葬花》,我萬不可不到。」

  那人笑道:「有兩個老寶玉了。」

  那老頭兒道:「還有誰?」

  那人道:「今世太白易哭庵不是麼?」

  ①太白易哭庵:易哭庵,即易順鼎,字實甫,號哭庵,民初詩人、名士,詩風行為皆似李太白,時人稱太白易哭庵,喜捧坤伶。

  那老頭兒道:「這位真和我對著,我打算打電報請他。」

  那人道:「哎喲,你不請他也罷,他正在溫柔鄉里,打得滾熱哩。」

  那老頭兒道:「是時候了,也該來此了,還貪紅塵做什麼,王湘綺就等了兩三年哩。」

  那人笑道:「先生只管說笑話,同陣的走完了呢,快趕去吧。」

  兩個便三腳兩步走了。正是:

  文人死沒真言語
  名士生成老面皮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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