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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無名英雄傳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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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灣送粥老嫗 江灣小村中,有一老嫗守家未行。炮火酷烈時,嫗處地窯中,鼠伏不動。炮火小停,則以大洋鐵筒,盛粥一筒享壕中戰士,習以為常,無所謂畏懼。一日,行至中途,遇日機投彈,相距僅丈許,人雖幸無恙,但受強烈震動,突撲地,粥筒遠擲,傾其半矣。機旋去,嫗拂塵而起,仍送半筒之粥至壕中始已。昔歐戰,德軍迫巴黎,一炮彈毀一樓之半,樓下系理髮店,理髮匠為一人理髮自若。而理髮者亦安之若素,不計何在,事後人以為美談。此嫗視之,亦複何多讓?陳公博北來,曾謂陣地有老嫗送粥,不知是此嫗否?惜不傳其姓氏也。 汽車夫胡阿毛 二月二十九日《北平晨報》載云:南市救火會車夫胡阿毛,徑(二十五日)在百老匯路,被日軍拘至匯山碼頭司令部,搜出開車執照,因知胡諳開車。感(二十七日)晨押令開一卡車,赴楊樹浦車站載軍火,由四日兵押運。胡佯允上車,迨至浦江畔,開足速率,疾駛入浦,人車同殉,四日兵亦死。胡誠不愧為中華男兒!(水按:若稍事鋪張,亦一篇好小說也。) 不歇勁 關外義勇軍通電,有署名打日本,不歇勁者,見之頗堪一噱。然草莽豪傑署名如此,正見其赤裸裸的,情見乎辭也。據遼人云:「不歇勁,確有其人,年三十許,短小精悍,頗似日人。有時即因以著日軍衣蒙混日人,俟有隙,往往手持兩手槍,敵日兵四五人多至七八人無不利。至結隊與日軍戰時,非日兵敗不退,即子彈用盡,亦伏地等肉搏機會,故人均以不歇勁呼之。而不歇勁遂亦因此名以自豪雲。」 打日本,未知性格能耐如何,想亦一《水滸傳》中黑旋風類似之人也。 神槍手 滬戰初起,十九路軍,有一營人守真如無線電臺。兵士某,有戇氣,日機來擲彈時,不但不避,恒持步槍追逐之。一日,日機做低飛,某臥地,仰放一槍,適中機上。炸彈轟然一聲,機毀,斜落地面,某無恙,人以神槍手呼之。此事上海曾一度盛傳,頗近於神話。然事實未嘗不可能,且可激起人大無畏之精神,故雖有神話化,亦樂得而述之也。在雙槐別墅宴會中,晤陶希聖先生,先生適自上海北回,所雲如此。 馮木匠 「九一八」後數日,瀋陽某胡同中,死一日兵。日軍警大憤怒,全巷搜索兇手。不得,則將所有住民,不問文弱老少,一律押往司令部,逼詢殺人者。然住民實不知,無以為對,日軍當局下令曰:「不招認者,殺無赦。」 於是聚住民於堂前,任執一人問之曰:「汝曾殺日兵乎?」 答:「未。」 又問:「汝知殺日兵者乎?」 答曰:「否!」 問者不再問,即於眾前殺之。住民掩面不敢睹。殺已,更執一人問之,問之不得,複殺之。殺凡五人,將及一蒼白鬚髮之老人,突有一少年,離眾而前曰:「日兵我殺之,與他人無涉。」 日軍當局曰:「殺人者死,汝不畏罪乎?」 曰:「大丈夫敢作敢當,予何連累他人為?」 日軍當局觀其面,義勇現於色,雙目盡赤,無怯色,似非殺人者,則揮眾市民退,獨留少年于司令部。夜,招少年更密審之,自言馮姓,執木匠業,年二十四耳。問:「殺日兵何故?」 則反問:「日兵占瀋陽何故?」 日軍當局壯之,令坐,謂日兵必非汝殺,汝恐我多殺華人,為眾犧牲耳。馮曰:「否!我實殺日兵,汝等殺我復仇可也。」 日軍不能得其供,則派人四出偵查,以查馮之為人。複報,則其人殺日兵之夜適病,實未出門,且平常亦甚謹訥,當不至是。日軍當局招之前曰:「汝壯士,為吾日本武士道所難能也。吾不殺汝,可仍回家理汝業。」 乃以金票二百元予之。馮卻金不受,揚其一臂曰:「吾將往投義勇軍,後會有期耳。」 遂揚長而去。由沈來平之姚君為予言之如此! 盤腸勇將 二月二十二日晚七時。上海紅會救護隊由江灣運回傷兵三十余,內有三軍官重傷,特送入仁濟醫院醫治,此院蓋專治重傷者也。其一軍官,浙之杭州人,於當日下午二時許,與日軍肉搏,被日兵刺刀戳傷肚腹,大腸流露,血如泉湧,而某軍官仍揮刀衝殺,砍斃日本軍官一、日兵二,更以九龍帶縛傷口,親自掬腸納腹中,匆促從事,兩手沾血,衣袖盡赤,而某毫不知痛楚,猶大聲呼殺,一躍而前。 日兵見之驚為天神,望風披靡。部屬見長官盤腸大戰,亦精神奮發,以一當百。軍醫見某軍官血流過多,強拽入救護車,載送後方醫院,某軍官在病車中,時欲掙脫軍醫之手,上前線作戰,及至醫院,仍複喊殺不已,中國舊小說,敘羅成盤腸大戰,千古美談,不圖真見於今日也。(事載《上海新報》《申報》,予此文蓋根據報紙之文,略加刪潤,並未稍參己意,抹煞事實也。) 兩兵士 十九路軍以肉搏禦坦克車,舉世壯之。傳有某兵士,身懷十餘炸彈,當坦克車來攻時,於爛泥中滾地而前,人至車下,向車猛撲,炸彈爆發,骨肉橫飛,車遂毀。又一兵士,滾至車前,以手攀車,由小玻璃窗中,擲進手榴彈。駕車者死,車遂被虜。擲彈兵死車邊,兩手猶攀車轅上也,嗚呼,壯已! 卻裏張 上海《大美晚報》曾載一事:閘北火車站地方,有一中國機關炮之炮手,諢名為卻裏張,凡在該處租界防守之外國兵胥知其人,與之隨同放炮者有二,均名炮手也。其人夜間衣黑色常服,日間則著軍服,每日清晨,即於沙袋隙中露面,時作淺突,穆如也。曆一月之久,不他調,亦無傷害,實非他處炮手所能及。 蓋凡機關炮者,一經敵軍來攻,其壽命每不及三分鐘,而卻裏張則為例外。彼不特善放機關炮而已,亦善於放炸彈。歐戰之時,德國兵有善於擲炸彈之技者,人呼為丟山芋,而卻裏張則以丟山芋為本領,每日向日軍沿線,隨處擲之,花火亂髮,成為奇觀。一日與一日本機關炮手兩相對放,隔街而峙,相去僅十五尺,日兵死,張竟無恙而歸。又一次,日兵用坦克車來攻,卻裏張並用機關炮及山芋應付之,支持凡半小時,坦克車不期而退,若照蘇格蘭俗語言之,必曰此人是大好老也。 大刀隊七百名 淞滬戰事,大刀隊神勇,西人為之咋舌。據傳言,每遇日兵衝鋒時,壕中步兵,使其近三百米遠,始以機槍掃射與手榴彈轟炸。再近,大刀隊即從壕中躍出,一聲大喊,刀光落去,人頭亂滾。每一大刀隊,必可砍日兵三四人。其橫衝直撞,跳躍如飛處,日兵則為之魂飛膽落。某次大雪,日以坦克車攻廟行鎮,大刀隊數百,悉換白衣,以做保護色,敵人既近,各從壕中奔出,右手握刀,左手握彈,禁口無聲,於雪地上滾至車前,先以手榴彈擊車玻璃窗,然後大呼殺賊,揮刀而前。白衣白雪,更映刀光,但見白氣一團,紛擾敵陣。敵坦克車十七,陷泥者一,被俘者四,全線乃大崩潰,即滬戰大獲全勝中之一幕也。以是日人畏大刀隊如虎,西人亦以中國人中世紀戰法,於二十世紀槍林彈雨中,獲此勝利,為不可理揣之事,除小說中,不能覓此等化腐朽而為神奇之偉舉也。 此項大刀隊,共七百名,非十九路軍中士卒,乃從江北某旅中調來者。因軍事秘密,某旅番號,談者諱之,但知曾舊屬於馮玉祥部下而已,此等軍士,刻苦耐勞,富於抗日心,皆馮氏素所親練者。其上陣,一手執大刀,一手執手槍,另掛手榴彈三五枚於胸間,稍遠用彈,趨前用手槍,躍進則用刀。其人率能跳躍擅國術,民國十七年,馮氏解西安之圍,出潼關,克河南,步兵每人所有子彈不及十粒,不足雲射擊,所以勝者,悉賴大刀隊之力也。今,上海之戰,又建奇功,實為祖國光榮。且此七百人不但姓氏不傳,並所屬師旅團番號亦不詳,謂之曰無名英雄,不亦宜乎! ※選自張恨水著《彎弓集》,1932年3月北平遠恒書社出版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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