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戰地斜陽 | 上頁 下頁 |
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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§1.為什麼去當兵 天上的紅日,有澡盆那樣大,慢慢的沉下大地去了。沉下紅日去的大地上,有些如煙如霧的浮塵了,和天上一些淡紅色的雲彩,這兩樣顏色調和起來,把眼前望見的一些人家,都籠罩在那蒼茫的暮色裡。有些人家屋頂上,冒出一陣牽連不斷的濃煙,大概是在做晚飯,廚房裡已經舉火了。在這個時候,有一個二十多歲的漢子,靠了一扇鄉戶人家籬笆門,望著那炊煙出神。想到那煙囪底下的人家,有父母兄弟,夫妻子女,再看第二個煙囪下,也無非如此。但是家庭雖同,情形就不同。那廚房裡,有煮肥雞大肉的,有煮小米粥的。再回頭看看自己的屋頂上,正也有一股很濃很黑的煙,很有勁的樣,如一條黑龍一般,直射過這屋外邊一棵大樟樹去。其實廚房裡沒有什麼,只燒了一鍋白水,預備煮白薯。自己正對面,相隔半里之遙,正是一家大財主孫老爺家裡。你看他煙囪裡的煙,直湧上來,廚房裡怕不是整鍋的葷菜正在熬著。因為上午,我看到他們的夥計肩了一大腿肥牛肉去,像這樣好的火勢,牛肉不是煮得稀爛了嗎?想到這裡,仿佛就有一股燒牛肉的五香味,在半空裡,傳遞過來。 越是挨餓的人,他越會想到肥雞大肉。這個在這裡閑望的人,看見孫老爺家裡的黑煙,不由得吞了幾口唾沫。只聽見屋子裡有人嚷起來了,說道:「什麼時候了,還不見順起回來。二十來歲的小夥子,吃也能吃,喝也能喝,就是不肯找回正經事做。養了這樣的兒子,不如出世的時候,就把他丟在毛坑裡的好。不想享他的福,也不至於受累,也不至於受氣。」 這是個婦人的聲音,說時走出一個老婆子來。蓬著一把斑白頭髮一直紛披到兩隻耳朵前面,有一絡頭髮,還拖到嘴角。她的臉很黃瘦,兩隻眼睛,落下去很深,身上穿的藍布褂,許多補釘之處,還添上好些個灰塵。她脫了身上的破圍襟布,撲著身上的灰,走了出來。她看見那人站在門邊,便道:「順起,你站在這裡做什麼?等我煮好了飯,你就去端著吃嗎?這個無用的東西,一輩子不想學好。就像這個時候,你在這裡白閑著,就給我扒些碎柴來也是好的,你就一點兒事不做,靜在這裡等著這是什麼緣故?」 說這話的是順起的母親劉氏,站在那裡的就是順起。順起被他母親罵了一頓,因道:「你不是說了,讓我在這裡等著嗎?等李先生送錢來呢。依了你的話,這倒不好!」 劉氏「呸」一聲,指著他的臉上罵道:「李先生送了錢來沒有?」 順起道:「李先生沒有送錢來,和我什麼相干?難道我還願意他不送錢來。」 劉氏道:「就是為了你這無用的兒子,一點出息沒有,人家瞧不起我,才不送錢來。若是我有一個好兒子,我哪裡會到他家去幫工。就是幫工,該我一個,就得給我一個。」 順起知道她母親一說起就沒完的,也不作聲,就溜進屋裡去。只見他出了嫁的大妹,拿了一隻生白薯,靠了廚房門,吃一口,吐一口。順起道:「這個年頭兒,什麼也難,別那樣糟蹋東西!」 大姑娘道:「你管得著嗎?這是我婆家帶來的東西。就不是我婆家帶來的,反正你也沒有掙一個回來。我若是一個爺們,隨便做什麼,也能掙幾個錢花。決不能像你,待在家裡白吃白喝!」 順起被他妹妹這一場恥笑,又羞又氣,便道:「一個人都有走運的日子,也有倒黴的日子。我現在雖然倒黴,將來總有得法的時候,你不要老瞧不起我。」 大姑娘口裡咀嚼著白薯,冷笑一聲,說道:「你也打算走運嗎?除非在大酒缸喝得爛醉,抹黑了臉搶人家的。」 順起說他妹妹不過,只得一聲不言語,悶坐在一邊。劉氏進來了,便問道:「誰扔了這一地的白薯,這一定是順起。這東西吃了我的東西,還要這樣糟蹋。雷劈了你這一個畜類。你嫌白薯不好吃嗎?有本領,你去掙錢去。掙了錢回來,吃大米,吃白麵,吃魚,吃肉,都成。可是你有那個能耐嗎?你這個雷劈的畜類!」 順起見他母親不分皂白,亂罵了一頓,不由得在一邊冷笑。一直等他母親罵完了,然後才說道:「您多罵幾句,罵得毒毒的。你以為這白薯是我扔在地下的嗎?嘿嘿!」 劉氏聽他這樣說,回頭一看大姑娘,可不是她手上還拿有半截白薯。心裡這算明白,罵錯了人了。便道:「是誰扔的,我也能罵。不過是你扔的,我更可以罵。反正你是白吃白喝。你這樣沒有能耐的人,撿白薯吃差不多,哪裡配扔白薯。」 順起道:「就是為了我不掙錢,無論做什麼也不好。為了在家裡吃兩頓窩頭,一天到晚的挨駡。幹嗎呀,哪兒找不著兩頓窩頭吃去。得!我這就走。我要掙不到錢,我一輩子也不回來。」 這順起在氣頭上,一股子勁,跑出了大門,一直就順了大路走。原來順起所住的地方,離著北京城有二十多里地,是一個小村子。他一橫心,就由此上北京城來了。這個時候,已是天色昏黑,只微微的有些昏黃的月色,照出一些灰色的大路影了。他一步一步的走著。心裡一想,人是死得窮不得。沒有錢,連娘老子也不會認你做兒子。我不信我就那樣無用,一輩子也不能掙錢,憑我二十多歲的人到北京城裡拉洋車去,也把一天繳裹混到了。今天晚上,這個時候了,那是進不了城,隨便在哪兒,把這一夜混過去,明天就一早上北京找人去。心裡如此想,口裡就不由自言自語的說了出來。忽然身後有人說道:「那不是周大哥!」 順起回頭一看,月亮影裡看出,是同村子裡姚老五,便道:「五哥!你上哪兒?」 姚老五道:「別提了。這一響子賭錢,老是運氣不在家,輸了一回,又輸了一回。今天輸的更是不得了,把我媽的大襖子,都押出去了。這樣子,村莊上是待不住,我想到北京找一個朋友去。」 順起道:「好極了,我也是這樣想。今天晚上怎麼辦?」 姚老五道:「我本來也不在乎今天晚上就走,可是把我媽襖子當了,我沒有臉見她,所以連夜就走。前面觀音堂的和尚我認識,我們在那裡湊合一宿吧。」 於是兩個人走到觀音堂裡和廟和尚商量了一陣,借住了一宿。到了次日早上,二人便相約一路進北京來。到了北京,找著姚老五的朋友,就商量找事。這姚老五的朋友,是個買賣人。他見周姚二位是鄉下來的遊民,生意上哪裡有位子來安插。就是有事情,也不能那樣碰巧,說有就有。因此請他們吃了一餐二葷鋪。另外送了姚老五二十吊錢做路費,還是請他回家。姚老五也不能勉強人家,只得告辭而去。走到路上和順起商量,今天天氣還早,好久沒上北京,先到天橋溜達溜達。順起這時鬧到一無牽掛,隨便哪裡去也成。就是心裡愁著,白天怎樣才有飯吃,晚上怎樣才有覺睡。姚老五要他上天橋,他就答應上天橋。姚老五忽然問道:「周大哥,說到上天橋,我想起一件事,那裡天天有人招兵,我們當兵去好不好?」 順起用手將腦袋一拍,說道:「我恨極了,什麼也可以幹。當兵就當兵。給大炮打死了,二十年回來,還是一條好漢,我怕什麼?」 姚老五道:「只要周大哥能幹,我就陪你幹。當師長旅長的人,由當大兵裡面出身的,多得很。就不許我們也鬧一份嗎?」 順起道:「我要做了官回來,別的都罷了。我先得買幾擔白薯,滿院子一扔,出一出這一口氣。」 姚老五道:「別說做官,就是當個什麼隊長,我想村子裡那班瞧不起咱們的混蛋,就得改了笑臉見咱們了。」 兩人越說越興奮,就一直上天橋來。到了天橋,兩個人先在小茶館子裡喝了一會子茶,回頭又在把式場上看了看把式,又聽了聽相聲,再看,太陽偏西了。姚老五道:「周大哥,咱們別盡玩了,瞧瞧去,到底有招兵的沒有?」 於是二人走到大街口上,向四處一望,只見那十字街頭,有七八起拿了白旗的兵,在那裡東張西望,有朋友的,就站著說閒話。惟有警察崗位後面有一個兵站著在那裡演說,有三四個閒人站在那裡聽。姚週二人就走過去。只聽見那兵說道:「咱們督辦,都是當兵出身的,現在就發幾百萬幾幹萬的財。我們要發財,靠他媽的做小生意,等到哪一輩子?還是當兵去好。不提別的,吃喝穿都是官家的,坐電車,坐火車,都不用花一個錢。他媽的,我沒有當兵的時候,我就想情吟小班,這一輩子逛不了。現在算什麼,我天天去,他媽的花姑娘,不能不陪著不花錢的大爺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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