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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第二十三章 回到藝術之宮去 在她這樣大哭的時候,看熱鬧的人,紛紛議論起來。有的說,李三勝本來不至於死,活活地把他氣死了。有的說,李三勝死了,更合了這位的心眼,自由自便。愛幹什麼就幹什麼。有的說,養活姑娘,究竟不如養活兒子。秀兒正哭著,還沒聽到這些。 孟老頭口裏銜著旱煙袋,兩雙手就不住地互相卷了袖子,瞪了眼道:「你們這些人全是沒有良心的嗎?人家心裏這樣難過的時候,還要說人家的壞話。」 說著,把腳在地上連連頓了兩下,接著一歪脖子,沉著了聲音喝道:「各人回家去把鏡子照照自己的臉,你們就沒有虧心的事嗎?自己不乾淨,就別張嘴說人。你們打聽打聽,原先在這胡同裏住的孟老頭子,就專愛打抱不平的。」 那些人見他顏色很厲害,對他看看,各向後退。孟老頭道:「李姑娘,你別哭,先到裏面去問問院鄰,你們老爺子是怎樣過去的。」 那張三沉著臉,拱拱手道:「老太爺不是我說句不懂事的話。這位姑娘,她要到哪家去,哪家也不願意。」 孟老頭道:「也許你們嫌著喪氣,叫她別哭就是了。人家爸爸死了,也總得打聽打聽。」 張三淡笑道:「倒不是為了她哭。」 孟老頭道:「不為了她哭。為了什麼?」 張三道:「這麼些人在這裏,我也不便說。反正我們這裏的院鄰,都不願她進門。」 孟老頭道:「為什麼不願她進門,她身帶著紮人的刺嗎?」 張三道:「您就不用多問了。她住的屋子,早賃出去了,這兒又沒有她的家,她到哪個屋子裏去坐著,人家也不樂意。」 老頭氣得額頭上蹦出指頭粗的青筋,把兩隻眼睛瞪著荔枝一般。他所要說的話,還沒有解釋出來。秀兒把身子一扭,立刻停住了哭,揚著脖子道:「老太爺,你別和他們說了,他們不讓我進去。我就不進去。這兒打聽不著,我向區子裏打聽去。」 說畢,自己掉轉身來,擠出了人叢。先向胡同裏走來看熱鬧的,自然是婦女們為數不少。全向她努了嘴。有的還輕輕地道:「把她爸爸活活地氣死了,她還臭美呢。」 有的道:「現在沒有人管了,光著眼子吧。德性!」 秀兒也不顧孟老頭子了,一口氣跑回公寓來,就倒在床上,拖一個枕頭枕著頭,閉了眼睛。段天得捧了一份報在手上坐著看,正在教育新聞欄裏去找,是不是有自己開除的消息。見秀兒這一番情形,便道:「唉!不要鬧了,我心裏頭正難過著呢,起來叫茶房去泡一壺茶來。」 秀兒只是睡覺。並不理會。段天得看了十幾分鐘的報,才站了起來,帶了微笑,用很柔和的聲音道:「喂!起來,我有幾句話同你說。」 說著這話時,才向床上看去。她雖然是閉著兩隻眼睛的,可是眼睛皮紅著鼓了起來,頭髮全披到兩面臉腮上來。鼻子兩邊,掛了許多的淚痕,這倒不由得嚇了一跳,走近了床前,俯著身子,低聲問道:「你有什麼事,課也不去上,又哭了。」 秀兒睜眼望了他道:「我算完了,我父親死了。我到哪裏……」 她沒有說話,把聲音哽咽住。立刻由衣襟裏抽出一條手絹,來揉擦眼睛。段天得道:「是哪天過去的?怎麼突如其來的有了這個消息?」 秀兒坐了起來,將手理著披下來的鬢髮,答道:「我那些街坊,知道我當了模特兒,本來就瞧我不起。接著我跟你一跑,他們更把我看著不成個東西,我走那胡同裏經過。只聽到說,我父親在隆福寺賣藝的時候過去了。」 段天得道:「這樣的大事,你怎麼也不問個詳細呢?」 秀兒道:「你是沒有看見那些街坊譏笑我的樣子,圍了一大圈子人,簡直就當面明說我是不要臉的女人。小孩子跳著同聲大嚷,我是賣光眼子的。我恨不得有地縫鑽下去,還問話啦。」 段天得道:「所以我說你的環境太惡。我把你接到公寓裏來,你該明白,這不是惡意吧?」 秀兒坐在炕沿上,兩手交叉著,放在懷裏,微低了頭,只是垂淚。 段天得道:「真是禍不單行。我大概開除是逃不了的了。昨晚上找老劉,老劉說,他自己的位置也不能保留,這回主張開除我們幾個學生,是藝術之宮畫會裏幾個教授主張的。他們老早地寫了一封公信到教育部,說是不開除一批學生,這藝術學校,一輩子也辦不好。教育部派了兩個專員到北平來整理這個學校,第一下子,就是開除我們。學生誰同情我們,就開除誰,一直把學生開除完了,也不放手。老劉怕弄得學校停辦,只好依了教育部的話,昨日下午,學校佈告就出來了,今天我起來,就找報看。總算不錯,報上沒有披露出來。要不然,我父親看到了報,一定斷絕我的經濟,我馬上就要發生問題。可是報上對於我們學校鬧風潮,向來是注意的,今天是日子太近,沒有給登出來,恐怕明天報上,還是要登出來的,我現在正在想法子呢。」 秀兒道:「這可真不巧,我心裏亂極了,正想托你到學校裏去請假,順便請王大姐來一趟,好問問她,我父親到底是怎麼過去的。」 段天得站在床前,把一隻腳尖懸了起來,連連地點了幾十下,緩緩地道:「這件事……好吧,我到學校裏去一趟。學校裏雖然把我開除了,但是不能不讓我進去。」 秀兒道:「那麼,請你就去吧,第一是我很急著要知道我父親是怎麼死的。第二是我掛心學校裏的職務。姜先生掌了權,對我一定注意,我不能在這個時候偷懶,免得他把我飯碗弄丟了。」 段天得淡笑道:「那你放心,他不會把你取消的。」 秀兒擦擦眼淚,把牆上掛的帽子取下來,將手絹撣了幾撣灰,兩手捧著,送到段天得手上,低聲道:「請你就去吧。你是不知道,我心裏亂極了。」 段天得把帽子戴在頭上,又掏出煙盒子來,摸了一根煙放在嘴裏,擦了火柴,把煙點著,兩手插在褲袋裏,把腳又連連點了起來。秀兒皺了眉道:「我的天,請你去吧,請你去吧。」 段天得很從容地道:「這不是急的事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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