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藝術之宮 | 上頁 下頁
一〇八


  章正明道:「不,讓我去一趟吧。也許瞧著什麼好東西,我回頭給你帶一點兒回來。」

  說著,伸手到口袋裏去掏錢,人就跟著要走。段天得笑著搖了兩搖手道:「那豈不是笑話,你坐一會兒,我去我去!」

  當他說著這話時,人已經走出小跨院去了。秀兒掀開缽子蓋,正將一雙筷子,撥動裏面的紅燒肉。章正明坐在沙發上,看她的後影。由她的頭髮,直落到她的腳下為止,構成了無數的曲線。這就聯想到她在課堂上當模特的時候,那種曲線,人人得而賞鑒之,一覽無餘的,還不及這種樣子耐人尋味。小段有福氣,他竟自把這個人獨佔了。他坐在那裏,賞鑒秀兒的後影,默默無語。秀兒正耐著性子在那裏煮肉,也沒有心找話說。

  章正明在抽過一支煙捲之後,接著又抽一支煙捲,腿架了腿,視線一直的,只是射在秀兒後身。秀兒無端的肩膀一抬,卻歎了一口氣。章正明道:「密斯李,你怎麼老是想不開。」

  秀兒道:「章先生,你別這樣稱呼我。我一個大字不認識,你這樣地稱呼,只讓我慚愧。」

  章正明放下腿來,踏著地板一下響,笑道:「那麼叫李姑娘吧。」

  秀兒把缽子蓋上了,啪的一聲,將手上筷子向桌上扔著,板住臉道:「姑娘,他媽的姑娘的姥姥了。」

  接著一轉身,也在章正明對面椅子上坐了。兩手抱住了一隻膝蓋,垂著頭又歎了口氣。章正明偏了頭向她臉上看了來,笑道:「你數說了小段一陣子,小段一句也沒有言語。這也就行了。依著你的意思,你還要怎麼樣?」

  秀兒道:「我要怎麼樣呢?這樣葷不葷素不素的,算怎麼回事?我過著真難受。小段不是有家住在東城嗎?他放了家不住,帶我在公寓過著。這就是一件不大正大光明的事,我越想越不對。」

  章正明望了她,微微地一笑。秀兒道:「你笑什麼,我這不是真話嗎?」

  章正明道:「自然是真話。我笑的是這件事你怎麼到現時才知道?」

  秀兒道:「我也早知道他有家的。不過他帶我住公寓的時候,他嘴裏說得好聽,說是暫為住上幾天,免得猛可地走回家去,家裏發生誤會。據我這幾日看,他簡直越來越不讓他家裏人知道。哪裏肯帶我回去呢?我也就為了這個,心裏更透著不痛快。」

  章正明笑道:「你要他帶你回家去,這不是個很大的難題目嗎?」

  秀兒道:「我臉上也沒有貼字,說我是當模特兒的,為什麼我不能見他父母。」

  章正明淡淡地笑道:「也不光是不能見他父母。」

  秀兒把抱住了的腿,放了下來,挺了身子向他望著道:「那還有誰?我猜小段是結了婚的,家裏有女人。」

  章正明見她一雙眼睛,定了兩隻烏眼珠子,向自己臉上看來,便笑道:「小段家裏的事,我也不大清楚。其實男女之間,只要彼此相愛,結過婚沒結過婚,那有什麼關係。」

  秀兒的身體又是向上一挺,問道:「他結過婚,我跟他過下去,還沒關係嗎?哼!本來這班學藝術的人,把我們當模特兒的,只看著一隻小雞小狗一樣,肯娶我當小老婆,那還是二十四分提拔我呢。可是你要知道我們當模特兒,是為了救窮,救命,暫時忍痛一下子。若是去做人家的姨太太就一輩子不能翻身了。而且我也犯不上嫁他這樣一個人,要賣身多賣幾個錢。」

  章正明伸了一伸舌頭,笑著搖了兩搖頭,笑道:「你可別這樣大聲地嚷。小段聽到了,還說是我從中挑撥呢。小段家裏的事,只有我知道。漏了消息的話,不是我還有誰?」

  秀兒道:「這樣說來,他是分明結了婚的了。你為什麼不早早地告訴我?」

  章正明一句話也沒答覆,屋子外面就有一陣皮鞋的雜遝聲,接著有人笑著叫了一聲老段。章正明倒猛可地吃了一驚,把頭偏著問道:「有誰找到這裏來。」

  秀兒站起來向外面答應道:「在家裏呢。請進來吧。」

  隨著這話進來兩個人,卻是學校兩個有名的蘑菇。一個是陳大個兒,一個是賽巴斯祁登。陳大個兒,穿一件藍布大褂,越顯著個子長大。賽巴斯祁登,依然是一套情人的西服,白領子和領帶子都比頸脖子大得多,由胸面前垂了下來,越顯著那脖子細而且長。章正明向二人望著道:「嚇!你兩個人太冒昧。老段住在這個地方,他是秘密的,不肯告訴人的。你們跑了來,戳破了他的紙老虎……」

  秀兒就插了嘴,兩手亂搖著道:「沒關係,沒關係,我也很歡迎的。誰不知道我跟了段天得?不讓人家來,就守得住秘密嗎?不來,我還要請著來呢。」

  陳大個笑道:「老章說話,就是這樣不關後門。大家全是老段的朋友,你來得,我們就來不得。」

  那賽巴斯祁登走進屋來,就碰了章正明一個釘子,愣住了站在屋子中間,只管翻了兩眼,向秀兒望著。秀兒點點頭道:「沒關係,你請坐。老段回來,你就說是我請你們來的。」

  賽巴斯祁登道:「是王大姐告訴你們地點的,是你叫她帶的信嗎?」

  一面說著一面退到床面前,兩手摸了被單,緩緩坐下去。段天得在門外叫道:「快點兒來接東西,我兩隻手拿不下了。」

  賽巴斯祁登聽了之後,提腳就向外跑。可是走到房門口,又回身向裏走。段天得是隨了他這狼狽的情形,也進來了。懷裏所抱著的大小紙包和酒瓶子,倒有六七樣,這就呵了一聲,把東西送到桌上一齊放下。賽巴斯祁登見那酒瓶子在桌面上滾得呼嚕有聲,要落下地來,於是搶著上前,把那酒瓶子接住,點了兩個頭,送給段天得。見老段繃著臉子看人,又把酒瓶子拿回來遞給秀兒。秀兒倒忍不住笑了,因道:「沒事,我請你兩位來的,老段也不能怪你。要怪你,他先怪我。」

  陳大個笑道:「我們來還是好意呢。老段,你不記得我們有畫燒鴨白蘭地的一件事嗎?」

  段天得道:「記得又怎麼著?」

  陳大個道:「記得就好,這件事鬧得教育部都知道了。現在教育部來了公事,還要徹查呢。」

  段天得道:「徹查就徹查吧,這與學生有什麼關係,與我們又有什麼關係?學校行政的事情是應當由學校當局來負責的。」

  陳大個笑道:「你倒推得乾淨。今日學校開會,聽說要開除一批學生,你我都在內。這個學校不能念書,到別家學校裏還可以念,這沒有什麼關係。可是咱們念半輩子書,落個開除的下場,面子上也太抹不下去。在這件事情還沒有揭開以前,我們得趕緊把它按捺下去才好。要不然,我們才不來呢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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