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藝術之宮 | 上頁 下頁 |
| 一〇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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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家看李三勝尖著臉腮,凹著眼睛,透著更老。似乎他沒有什麼力氣,他能幹什麼呢?在大家心裏這樣猜度著,也就站定了不動,看一個所以然。李三勝一面解著腰帶,一面睜了老眼,向大家笑道:「諸位,別瞧我這要飯的玩意兒,我也有那麼一個字號。以前我把這字號叫作一人班。那意思就是說,這班子就是我一個人。於今想起來,我這人是太老實了。這年頭兒,就是個蒙事,誰能蒙人,誰就有飯吃。不多幾天,我學了個乖,把我這白粉圈的地面兒改了,叫藝術之宮。」 說著話,他已經把帶子解開,扔在地上,接著去解衣服的紐扣。同時就在白粉圈子裏走來走去,對著四周人說話道:「宮?就是皇宮內院那個宮,可不是嗎?打二十年前說吧,這個宮字,誰敢拿來做招牌?到了現在,皇帝轟跑了,說是咱們四萬萬同胞,一律平等,誰是要飯的,四萬萬人全是要飯的。誰是皇帝,四萬萬人就全都是皇帝。這麼一來,皇帝是他媽的狗屁,宮殿這個招牌,也不能像從前是皇帝家裏的獨招兒,誰愛說他家是宮殿誰就說他家是宮殿,我保那麼一檔子險,准不犯法。」 說到這裏,就對了四周的人注視著,好像尋找著誰。他尋找一番,把他所要找的人,找著了。那人由頭髮到頸脖子上,全像是用黑墨塗過了,身上穿的青布衣服,黑得放油光。兩隻烏雞爪子的手,環抱著手臂在胸前,斜伸了右腿,好像聽得正入神。 三勝這就一抱拳道:「這位大哥,你不是煤鋪子裏的嗎?什麼字號?」 那人倒是一怔,答道:「我們是義和家,幹嗎?」 三勝笑道:「不幹嗎!我的意思說,寶號若是不叫義和煤號,叫起義和煤宮,不好聽得多嗎?」 看玩意兒的人,這就轟然一陣大笑。 三勝向大家瞪著眼道:「別樂,我這是實話,這年頭兒只要會吹,白水可以當香油賣。你要是不會吹,香油當白水賣,准保還沒有人肯瞧上一眼。你以為我這是廢話不是?可是我的話有來歷的。我有一位遠房親戚,就算是晚輩吧,她在一個學校裏當老媽子。這學校不大不小,也有個二三百學生吧?總也算有點兒面子,他們那裏的學生先生,覺得這學校兩個字不大新鮮,對人不說學校了,他們說咱們是藝術之宮裏出來的。我只聽說有乾清宮、雍和宮、娘娘宮,沒聽到有四個字的什麼藝術之宮。後來我一打聽,才知道只要是賣藝的手藝,這都叫著藝術,學玩意兒的地方,叫藝術之宮,那是說他們的人,像譚老闆、楊老闆一樣,當過內庭供奉。」 他說到這裏,把小短襖由身上扒了下來,只剩一件單褂子,這就把地面放下的兩個假人,提了起來,在懷裏抱著。抖了兩抖,因道:「諸位瞧,我一個人變作兩個人,這雖是討飯的玩意兒,可也不易。吹牛,大家就吹吧。我也說是藝術之宮裏出來的,有什麼不行?你要說我老王賣瓜,自賣自誇,我還壓根兒就瞧不起那藝術之宮呢。這年頭兒,什麼新鮮事兒都有。就離著那學校不遠,有一所民房,門口也掛了一塊藝術之宮的招牌。你猜怎麼著,那裏面全是一般畜類。每天下午花一塊錢,讓人家大姑娘脫光了眼子,他們來四五個人圍著人家畫。他們說這是藝術,其實是瞧光眼子開心。這年頭兒,大姑娘真不值錢,脫光了眼子給許多人瞧,一點鐘才值兩三毛錢。瞧光眼子的大爺,平攤起來,一個人才花二三十枚銅子兒,比上蓮花河三等下處挑個人兒,還要省得多。這樣作孽的人,我沒什麼可說的,只盼望他們多生下幾個姑娘,在隆福寺光了眼子給人瞧,一瞧一大枚,讓諸位也開開眼。」 於是在場子上圍著看的人,全都哈哈大笑起來。三勝把有皺紋的臉,板得通紅的,點點頭道:「我真不屈心,這全是實話。」 他說著,又把假人抖了幾抖道:「實不相瞞,也有這麼一個姑娘,光了眼子賣錢,瞧我年紀大,做不動事,白養活著我。以先我不知道她是幹這個的,所以糊裏糊塗過下去,現在我可明白了。有道是人人有臉,樹樹有皮。我能吃碗髒飯嗎?所以我一賭氣,把手上這玩意兒扛了起來,還是來賣老命。以先,我瞧著這北京城裏也有些烏煙瘴氣,跑出城去,到鄉下去混。唉!別提了,走了半個來月,倒餓有五六天的飯。沒法子還是溜回北京城裏來。北京城裏雖然烏煙瘴氣,人家可是真出錢,不來怎麼辦?今天到隆福寺來,是頭一招兒,諸位大爺,多少幫個忙兒。」 說時,抱了兩個假人兒,向周圍的人,作了個羅圈兒揖。說畢,就把這個假人,向身上套了起來,身子向地上一趴,兩隻手穿在假人的褲筒子裏,兩個假人立刻直挺挺地豎立起來。於是那兩個人回手相抱,就搖撼了幾下。三勝下面兩手兩腳在地上爬滾著,上面兩個假人,就糾纏著打了起來。遠遠地看著,就活像兩個人在一處打架一般。圍著看的人,瞧著這倒真是個玩意兒,笑著只叫好,連連地鼓掌。 三勝背著兩個假人,很打了一陣子,突然又把兩個假人一掀,就捧住了拳頭,向大家作揖,喘著氣道:「諸位,幫個忙兒。多少不拘,大家湊合我一頓窩頭錢吧。」 他說著話,蹲了身子,連請了幾次安。四周圍了百十個人,從中也就有兩三位,扔了銅子在地面上的。三勝見情形不好,就挑著兩個衣服整齊些的,迎到他們面前,伸著巴掌,笑出來道:「先生,多少隨意吧。您只當買了幾大枚豬肝,拌了貓飯。您只當買了兩個羊肉包子,喂了你那小哈巴狗兒了。我反正是不要老臉,你若嫌我恭維的不夠,我再跟您磕一個。」 他這樣一陣苦哀求,地面上又扔下了十幾枚銅子。待再要四周告幫,看看那個人圈子,由一條粗線,變成虛線點,溜走的人已是不少。於是一抱拳,高舉過頂,嚷著道:「現在不要錢了。扔了錢的各位,只管向下看玩意兒,我不和你再要。沒扔錢的各位,也別走,請你幫幫場子。您真是沒帶錢,我能要您坐汽車回家去取錢給我嗎?剛才玩的幾套玩意兒,也許你不以為奇,現在我還耍兩套好的。」 說畢,伏下身去,把兩個假人豎著挺立起來。 剛一搖撼身體,他複又直身子來,閉著眼,呆了一呆。有道是:天橋的玩意兒,盡說不練。若是老這樣練下去,哪有許多玩意兒?看熱鬧的人以為他又要耍貧嘴,沒理會到什麼變故。三勝將手按了一按額頭,然後伸了巴掌,在頸脖子上拍了幾下道:「沉住氣,還不夠一頓窩頭錢呢。」 於是向大家拱拱手道:「實不相瞞,我兩三天沒吃過一頓飽,現在練起玩意兒來,腦袋直發暈。沒什麼,我一定神就好了。可是有一層,我一蹲下去了,諸位千萬別走開。你要一走,我練給誰瞧?」 說畢喝了個來字,身子猛可地向下伏去,第三次練起。這一次練得果然不壞,那兩個四手相抱的假人,搖撼著白布包成的腦袋。左撼右晃,下面四隻腳,挑挑撥撥,鬧個不歇。有時踢上一腿,有時分開兩腳,儼然是摔角的一種解數。 約莫有十分鐘之後,兩個假人,在場子中間定住了。隨後下面四隻腳,緩緩地移動幾次。看熱鬧的人,以為演鬼打架的人,又要換招數,大家也就凝神看了去。不想僅僅地面上有兩隻腳起了一起,並無別個招兒。接著四隻腳緩緩向兩個假人的背後沖出去,四條腿,成了個大八字。 大家全納悶,真摔跤也好,耍假人也好,哪有這麼一著招兒呢?全睜了眼呆望著。兩個傀儡似乎是全打得疲倦了,四隻腳各向後伸,人只管蹲子去。蹲得四隻腳成了個平地一字,大家以為這倒是個新招兒,不由全體哈哈大笑起來。可是這兩個傀儡,卻是嘩啦一聲響,把右邊這傀儡的下半截衣服扯斷了。這就看到李三勝的腦袋,由假人衣襟下伸出來,正是趴伏在地上。兩隻手臂各帶了半截紅褲腳,手上套了靴子,直伸過頭去,直挺挺地雙比著。兩個假人的衣服套子斷了,失去絆系的功用,也就隨著倒在地上。看玩意兒的人,哄然一聲就圍了攏來,嘟囔著道:「這是怎麼了?這是怎麼了?」 三勝的身子雖是趴著,臉倒是偏過一邊,就重重地哼了一聲。看熱鬧的當中,有個年紀大些的,就俯著身子,對了他臉上問道:「喂,老頭兒,您這是怎麼了?」 三勝哼著搖了兩搖頭道:「我不成啦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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