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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第二十一章 以身殉藝 李秀兒這一去沒有回來,是逃脫了三勝這一刀。可是三勝決不能就此罷休。他將那把菜刀放在桌上,端了一條板凳攔門一坐,兩手抱在懷裏,直瞪了兩眼。由天黑坐到胡同裏的更鑼轉過了二更。天上半鉤月亮,照著大院子裏,有些昏昏的黃光。已是初冬天氣了,西北風刮過天空,撲到人身上,也讓人身上冷颼颼的。他心裏的怒火,已經燒得周身發熱,雖然那西北風吹著,他也不管,因為他屋子裏沒有燈火,院鄰也全不知道,後來他連連地咳嗽了幾聲,這才有兩個院鄰聽到。其中一個叫老劉的,是個賣烤白薯的老者,年已過五十了。他口裏銜了管旱煙袋,慢慢兒地走近前來,先站住了腳,緩緩兒地問道:「三爺還沒睡啦。」 三勝歎了口氣道:「老朋友,我沒臉見你。」 說著這話,就哽咽住。老劉道:「你別往窄處想。活在這個年頭兒,自身就難保,兒女的事誰又是管得了的?等著她回來,你慢慢兒地審問著她,也許人家傳言是靠不住的。」 三勝道:「這還用審問嗎?只怪我老糊塗,讓她瞞過兩三個月。她不見著我就罷,只要我見著她,在大街上我也把她殺了。她以為不回來,就躲開了嗎?」 老劉道:「她躲是不會躲的。可是誰人不怕死。你在家裏提刀動杖的,嚷著全胡同人都知道了,你以為她是個傻子,自己回來送死嗎?」 三勝道:「她今晚回來,也許我可以賞她一個全屍。今晚不回來,我一早就去找她。有道是,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。我把刀揣在身上,到那學堂門口去候著她。」 老劉道:「我的天,這個你可別胡來。別說咱們這要飯似的樣子,闖不進那學校大門。就算進得去,你先沒動刀,人家把你先拿下了,你說把刀揣在身上,別人不知道吧?可是你那個樣子,臉色像土一樣,兩隻眼睛紅得怕人。你說你走上大街,巡警看著你,准不管嗎?」 三勝默然了一會兒,突然地答道:「巡警把我捉去坐牢也好,比在家沒有臉見人強。老大哥,你是知道,自從十年前,我那老伴兒死了,這丫頭就是我一手拉大的。我總說等她長成人了,找個老實點兒的孩子,招門納婿的,弄成一個人家。那時,她有了終身的倚靠,我哪怕出去要飯,也糊了自己的口。兩眼一閉,他們抓把土把我埋了,人生一世,也算交代得過去。不想她來這手,比上蓮花河混事,還要下流。人家不說我姓李的要錢不要臉嗎?」 老劉道:「咱們全是老院鄰,誰不知道誰,你是那種沒有出息的人嗎?孩子們做錯了事,這也不能怪你。」 三勝道:「錯非是老街坊,知道我李三勝窮雖窮,還不至於拿自己的閨女去換錢,可是這話一傳揚出去了,哪裏能叫個個人都明白過來。往後我真不好意思出去見人。」 老劉道:「這沒什麼,家家有本難念的經。誰能說家裏出來的人,十個指頭兒一般齊。就像我家那大小子,他媽的論什麼活不幹,整天便上天橋去鬼混。昨日我做一天活,掙了兩百枚,放在牆窟窿眼裏,讓這個小兔崽子找著了,早飯沒吃,就出去了,到現在還沒回來。」 李三勝道:「小子不成器,那沒什麼,大不了不認他做兒子就得了。」 老劉越說越近,就把手上那管旱煙袋,不知不覺地遞到三勝手上去,因道:「你不能那樣說。自己養活的嘎雜子不要,轟到市面上盡坑人不成。」 兩個人說到同病相憐之處,就在兩對面,攔門的板凳上坐著。那昏昏的月亮越發是把光收斂了,兩個人坐在這裏,差不了都看不到人影子,只有旱煙袋頭上那一點兒小小的火星,在暗中閃動著。老劉便道:「三爺,您睡覺吧。天也不早了,有什麼心事,到了明天再說吧。」 三勝道:「我怎麼睡得著呢?老天爺。」 老劉身上帶有現成的火柴,這就擦著了一根,晃了幾下,看到那把切菜刀放在桌沿上,等火柴滅了,笑道:「三爺,您睡吧,我也該回去睡了。明兒個一早起來,我也得去找我那個畜生。」 三爺說了一聲勞駕,一手反藏在身後,他側身走了。 三勝兀自坐那凳子上發悶,聽著胡同裏的梆鑼聲,又轉了三更。仿佛自己身上也透著一些涼意,兩隻眼睛皮,全枯澀起。於是手扶了門框站起,深深地歎了一口氣。關著房門,摸上炕去睡了。自己也不明是何緣故,一宿到天亮,竟是做了七八次的夢,其間有兩次,夢的是格外嚇人,自己卻是一個翻身坐了起來。 看到滿眼漆黑,又躺下了,最後一次,卻是天色大亮。這就毫不猶豫地,伸腳下炕,把鞋子穿起來。一口氣奔到桌子邊,伸手就要去拿那菜刀。可是桌子上光光的,什麼也沒有。回頭看那兩扇房門,照常地關著,插好了閂。這倒不覺望了正面牆上掛的一副破爛關羽畫像,只管出神。心想,這倒有點兒怪,明明白白放在這兒的一把切菜刀,會飛起走了,莫不是神仙爺在暗中救了這丫頭,這丫頭丟盡了父母的臉,還命不該絕嗎? 李三勝很是出了一會子神,又回到凳子上去坐下。兩手叉住了大腿,瞪了眼向畫像望著,心裏默念著道:「聖賢爺,難道我這個臭丫頭,她有那麼大造化?我要殺他,聖賢爺會把刀給收藏起來?」 心裏這樣念著,眼看那畫上的神像,眼睛微微睜著,好像有點兒向人發笑。而且看得久了,那像的衣服仿佛也有點兒飄動,這就不敢看了,開了房門,又呆呆地朝外望著。 正好老劉推了架爐子的獨輪車子,緩緩走著,到了門口,就把車子歇下來,向他笑道:「三爺,您一宿都沒睡吧?」 三勝歎了一口氣道:「不用提了,坐得心裏發慌,周身發冷,沒有法子只好到炕上去躺著。不想一躺下來,我就上了電影了,騰雲駕霧,什麼夢都做一個夠,夢裏頭把我駭醒了幾回,我只好起來坐著。你瞧這事真夠邪行。我放在桌上的那把刀,門沒開,也沒有人進來,會好好兒地不見了。」 老劉微微地笑著,將手摸了稀鬆的長鬍子。三勝道:「您知道,我是最敬重關老爺的,關老爺不讓我殺她,我也不敢勉強。可是我在這裏住了一二十年,滿胡同的人誰不認識我?現在我要一出大門,脊樑骨也會給人指通了。沒法子,我只好遠走高飛。」 老劉將兩隻長滿了蛇皮紋的粗手只管互相搓著,向他望了道:「什麼?你要離開北京城嗎?打算上哪兒去?」 三勝指了牆上鬼打架兩個假人,因道:「把這玩意兒撣撣灰,帶了出去,天津、保府、石家莊、張家口,哪兒不許我去。反正我這是要飯的玩意兒,到哪兒也是要飯,這沒有什麼走不通的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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