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藝術之宮 | 上頁 下頁
六九


  說著這話,心裏可跳了兩跳,等著三勝的回答。三勝這老頭子,有時候不醉,有時候又很醉。等著秀兒問他的話時,他又不作聲了。秀兒本待追問他父親一句,只喊了一聲爸爸,三勝卻是隨便哼著一聲答應的,這就不敢問了,自己煮熟了面吃過,走進房去,父親已是睡得很熟。

  第二日早上起來,匆匆地把家事安排好了,又趕著到學堂裏去,也來不及去問父親的話,直等下午回家來,又是賽茄子坐在屋子裏,同父親談話。他先站起來笑道:「姑娘我等你大半天了。」

  秀兒道:「那是我爸爸少跟你提一句,每天我總得到這時候才能回來的。」

  賽茄子道:「三爺倒是同我說過了。也是我話多,有那麼些個話,要同三爺說,不等你這時候也走不了的。姑娘,你坐著。」

  說時,他哈了哈腰兒。秀兒看他這個說話的架子,也就料著要提那件事,臉上微微地泛起了一層紅雲,把上牙微咬著下嘴唇皮,向後退了兩步,靠門站著。三勝道:「你就坐著吧。現時在學堂裏已經做過事了,你也應該大方點兒。」

  秀兒這就把一張矮凳子拖過來,低了頭,緩緩坐下去。賽茄子坐著把身子斜側了,對秀兒望著,先笑了一笑道:「我這是大年夜灶神上天,一本奏上,不用說什麼閒言閒語啦。」

  秀兒笑道:「有什麼指教,您就請說吧,幹嗎這樣客氣?」

  賽茄子道:「指教兩個字,你太言重了。我不過報告你一點兒好消息。」

  秀兒聽到這話,立刻把臉紅著,低下頭去。賽茄子偷看她那樣子,似乎沒有什麼反抗的意思,於是轉過頭去,對三勝看了一看。三勝的皺紋臉上,似乎帶了很甜的笑意,點了兩點頭。賽茄子道:「我這話呢,好像是來得直一點兒,你別見怪。」

  秀兒這才抬起頭來,笑笑道:「大叔,你說話還嫌直啦。」

  賽茄子笑道:「是的,我是說相聲的。可是我賣藝的時候會說,到了正正經經說話的時候,就不成了。」

  秀兒對他望著,也沒說什麼。賽茄子道:「姑娘,你現時在學堂裏做事,應該開通的多了。我說的話中聽,那是千好萬好,若是不中聽,只當我沒說,你就包涵一點兒吧。」

  秀兒微笑了一笑。賽茄子道:「姑娘,你也到了歲數了,三爺年歲大了,已然是不能賣藝。雖說你有那番好心,這樣地賣力供養著他,可是你不能養他一輩子。姑娘總是姑娘,不能當兒子看待的。所以這兩天我同三爺商量著,得找一個長久的法子。自然,最好是三爺有一個能幹的姑爺,那就同他幫忙幫大了。」

  說到這裏,賽茄子咳嗽了兩聲,就要談入正題了。秀兒突然地站了起來,向門外閃了去,笑道:「這些話,別同我說。」

  只這一句話,她是越走越遠,已經看不見了。賽茄子望了她的後影,就向三勝道:「她的意思,到底怎麼樣,我倒有些瞧不出來。」

  三勝道:「只要她這樣,這事就妥了。」

  賽茄子道:「可是她沒有知道我提的是誰。」

  三勝摸著鬍子,微微地笑道:「你以為她是一個傻子呢。我們說了兩天,萬子明自己也來過,她心裏大概是很明白的。回頭我瞧她高興不高興,要高興,這事我就做主辦起來了。」

  賽茄子點點頭道:「我瞧姑娘的意思,也不怎麼壞。好吧,我去回萬大哥的信,就是這樣著手了。」

  秀兒雖是走到院子裏去了,可是她走得並不遠,閃在屋陰下面,看看天上的陽光。聽到父親把這事已經認為妥當,於是很高興地到對門王家姐妹家裏去。一進門,王大姐就搶上前挽住了她一隻手,問道:「秀姐,你什麼事這樣高興,瞧你這兩天,進進出出,全都笑著,是畫會裏,已經給了你一筆薪水嗎?」

  秀兒笑道:「你別罵人不帶髒字。我就沒見過錢,也不能這樣不開眼。」

  王大姐道:「你總有一件事是很高興的。」

  兩人說著話,這就走進了屋子。王大姐把她推倒在炕上,兩手按住了她兩隻手,對了她耳朵,低聲問道:「是不是姓段的,同你有了什麼約會了。」

  秀兒紅了臉,高聲道:「誰同他有什麼約會?」

  王大姐松了手,在她對面椅子上坐著,正了顏色道:「不是他同你有了什麼約會,那就很好。我老實告訴你,他們那些人,儘管對我們說,這是為了什麼藝術犧牲。又說什麼藝人眼裏,沒有階級,那全是廢話。他們把咱們當模特兒的,全不當人,誰要同模特兒親近點兒,誰就沒有人格。我告訴你一件事,你還會氣死呢。以前有個姓何的姐妹是個口直的人。也是一位趙教授同她說,你們這錢得得太容易,再要不好好地幹,真是對不住人。她說,先生,你別說容易呀,你請你太太來幹一天試試。趙教授聽了這話,上前就給她個大耳巴子,還要把她送警察,說她侮辱了人。你瞧,這是什麼話。我們幹這個,還說我們受了抬舉。把他太太比方一下,就算受了侮辱,還要揍人。我們這事還能幹嗎?」

  秀兒道:「既是那麼著,你們為什麼勸我加入呢?」

  王大姐道:「咱們都不是為了窮嗎?」

  秀兒歎了一口氣道:「這個年頭兒,就是這樣,想發財,就不能顧著廉恥。我現在還是心裏捏住了一把汗,瞞著老爺子的,有一天老爺子知道了,就是兩條人命。所以我現在也是想破了,有一天樂一天,有一天樂不成了,大事全完。」

  王大姐聽了這話,倒是很沉吟了一會子,對她臉上望著道:「要是照這個樣子說法,你就不往下幹也罷,可是你正紅著啦,誰都願意請你去畫。只要你騰得出工夫來,像你這樣子,每個月准可以掙個四十五十的,丟下了,倒也是怪可惜的。」

  秀兒聽著,垂了頭,沉沉地想了一想,因道:「唉,走上了這條路,我真是沒有法子。不過今天我得著一點兒好消息,也許以後我不用幹了。咱們做姊妹一場;要求你一點兒事,我這段兒經過,請你全替我瞞著。」

  王大姐望了她道:「怎麼著,你找著更好一點兒的事嗎?」

  秀兒道:「你想,我除了幹現在這一行,還能幹什麼?」

  王大姐道:「這我就有點兒納悶了。你不幹這事了,老爺子也是在家裏閑著的,那麼,你靠什麼進項來過活呢?」

  秀兒聽到這裏,倒好像一陣歡喜,由腔子裏直透出來,立刻把身子一扭,笑得把頭低了下去。王大姐兩手輕輕一拍,笑道:「我這就明白了。」

  秀兒笑道:「你明白了?我有點兒不相信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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