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藝術之宮 | 上頁 下頁
六七


  那杯子在桌子兩邊,分別地放著,又在抽屜裏取了兩雙筷子放下。秀兒始終靠了門框站定,心裏想著,看你們鬧些什麼玩意兒。段天得站在屋子角落上,只管兩手互相搓著。只要李三勝一不留意,他就向秀兒看上一眼。秀兒被他張望得多了,心裏倒不免拴上一個疙瘩。若是他把畫會裏的事,告訴了爸爸,好攔著我不出去。那樣來,就把自己的紙老虎給戳破了,那個亂子,可就不小。今天不到畫會裏去,就算得罪了姜先生,也不過挨劉主任兩句罵。段天得已經說是保了險的,就瞧著他的吧。

  段天得也好像知道秀兒的心事似的,同三勝隔了桌面子,一面喝,一面談,老沒有個完,直到天色昏黑,那一瓶子酒,已是底朝天,向杯子裏滴過兩三回。三勝將手一按杯子,站了起來,身子晃蕩了兩下,向段天得笑道:「段先生,我瞧你這樣子,至少還可以來半斤。叫我們孩子,再去打半瓶子來。要喝……」

  說著,又把身子晃蕩了兩下,笑道:「那就得喝個痛快。」

  段天得比他更來勁,只他這一句,立刻在身上掏出一塊錢來放在桌上,笑問道:「酒鋪子在哪裏?我去!我也是這樣想著。不喝就不喝。若要喝的話,那就喝一個痛快。酒鋪子在哪裏?」

  他口裏這樣問著,眼睛可總是看住了三勝。三勝還是站著的呢,笑道:「論理,你到我這兒來了,應當我請你喝酒,幹嗎讓你掏錢呢?不過……哈哈!誰讓我比你窮。錢是歸你出,跑路是我……」

  身子又晃了兩晃。秀兒這時坐在門外屋簷下,回轉頭來笑道:「你走得動,那才怪呢。」

  三勝把酒瓶子放到桌沿上,瞪了眼道:「那就你去。今天你打算不讓我喝,那可不成。段先生,你是不知道,這大半年,為了家裏沒錢吃飯,幾個月沒喝酒,我就透著傷心。現在有酒喝了,我喝一回是一回,就算喝死了,我認命!」

  秀兒看他那樣子,又怕他自己會走去打酒,一聲沒言語,進來把酒瓶子和錢,同帶走了。一會子,打了酒回來,同找的錢,全放在桌上。段天得笑道:「密斯李,你幹嗎這樣君子,就是找的幾毛零錢,都要還我呢。」

  秀兒向他射了一眼,淡笑著道:「我去打兩毛多錢酒,倒要七毛多的零錢嗎?」

  三勝取過酒瓶子,左右兩邊,先各斟上一杯,因向秀兒道:「這位段先生,少年老成,真是難得。你別瞧他穿上了一套洋服,他可規規矩矩,不沾一點兒洋氣。」

  秀兒也沒理會他的話,自端了一把椅子,放到屋簷下去。

  三勝道:「同你說著話呢,你倒走開。你過來。」

  秀兒被他父親喊著,只得又走了進來,遠遠地站定。三勝左手端了酒杯子,右手伸了一個指頭,向段天得指著道:「你瞧人家,可是一位君子的樣兒。像咱們和人家……」

  說著,端起酒杯來,吧唧有聲,喝了一口。仍然將一個手指,向段天得指著,接著道:「咱們同人家說是交朋友,可過分一點兒,好在段先生說了,你在學堂裏回來,就在家裏,不必出去。一位大姑娘家出去掙錢混飯吃,那已經是沒法兒的事……」

  說著,把剩下的半杯酒,一仰脖子又喝了個乾淨。秀兒聽了他這一篇話,倒有點兒摸不著頭腦,三勝把酒瓶子拿過來,向杯子裏滿上,身子微微地晃著道:「段先生,喝!」

  把酒瓶子放下,將酒杯子舉了一舉,口裏嘟囔著道:「沒關係。誰要說咱們不乾淨的話,我就去揍誰。家裏有大姑娘,又不是珍珠寶貝,怕人給搶了去。你勸她少出門,這就不是有壞心眼兒的人肯說的話。年輕人要都像你這樣正經,有大姑娘的人家,那就不怕你來往了。」

  秀兒本是正正當當的,站在他下手聽著說話。聽到了這裏,突然將身子一扭,口裏還唧咕著道:「越說越不像話了。」

  這一生氣,就跑到對門王家去。

  過了兩小時,直等街上電燈放亮,她方才回家。心裏逆料著,段天得怎麼好的忍心,也不能在這裏坐著的。不想走到院子裏一聽,自己屋子裏,還是唧唧咕咕,有人在說話。這就呆了一呆,心想,進去呢,還是不進去呢?於是有一陣哈哈大笑的聲音,送了出來,接著道:「就憑咱們常在一處賣藝的這一分情分,你也會想到我,不能在三爺面前撒謊。」

  這個說話的人,並不是段天得,完全是一位北京城裏人的聲音。今天是什麼日子,家裏倒是這樣不斷地有客來。於是在院子裏靜靜地站著,向屋子裏聽了去。那人又道:「你若是願意的話,我不算數,一定要找一個有面子的人出來做媒。」

  三勝哈哈大笑道:「老兄弟,你怎麼說這種話,論說,憑你這句話,我就得罰你。」

  秀兒這就把那人的聲音聽出來了,正是說露天相聲的賽茄子。他忽然跑來做媒,到底是同誰做媒呢?心裏一稀罕起來,少不了又跟著在院子外聽了下去。只聽到他接著道:「我要說的話,已經是全說了。但不知道你還有什麼意見。」

  三勝道:「我沒有什麼可說的了,像萬子明這種人,規規矩矩地做小生意買賣,家裏又有產業,還有什麼比不上我的嗎?只是這年頭兒改了,婚姻大事,決不能憑娘老子做主,就算了事,必得問問姑娘自個兒。」

  賽茄子道:「這一層,倒不用你操心,據萬子明說,每次到府上來,都承姑娘看得起,當一位客待,彼此的年歲也很相當。照著這一層看起來,提起親事來,姑娘或者不會怎樣反對的。」

  三勝道:「但願這樣就好。不過這孩子脾氣也倔,就是她心裏願意的事,也得慢慢兒地去同她說。若是把她說擰了,她可隨便怎麼也不幹。」

  賽茄子答道:「若是那麼著,咱今天的酒興很可以,那就別同她說了。我願意這件事成功,比當事人還留心呢。」

  秀兒聽到這種話,站在院子裏黑暗地方,一寸路也不肯移動,只是向下聽了去。不料在這個時候那快嘴桂芬叫起來道:「秀姐,幹嗎你站在那黑地方?仔細院子裏爬出長蟲來了,咬你的腿。」

  這一聲,好像是同屋子裏談親事的人,發了一個暗號,立刻就把說話聲音停止。秀兒只在暗裏睃了她一眼也沒有答她的話,這就慢慢兒地走到了自己家裏去。只見賽茄子同父親隔了桌面坐下,在桌子當中放了一把茶壺,還有一盒煙捲,只看他倆臉上帶著了一種高興的樣子,就可以知道,他們這話說得很有勁,而且是時間很長的了。

  賽茄子倒是先站了起來,勾勾頭笑道:「大姑娘,好久不見,人長得發福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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