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藝術之宮 | 上頁 下頁
五二


  秀兒正緩緩地掉轉身來,向段天得望著,把他的話要聽下去,聽到這裏,不由得噗嗤一聲,笑得把腰一彎,依然掉過臉去。

  段天得兩道眉毛,揚得都要飛起來,將手扯扯西服,又理一理領帶,順著勢子走近了一步,笑道:「我說的是真話呀。我總算熱心的,老遠地跑了來,想給你找一點兒工作,你不但不見我的好意,反是給我一個橡皮釘子碰。」

  王姥姥笑道:「喲!這可新鮮,釘子就是釘子,怎麼還是橡皮的呢?」

  段天得笑道:「那就是說碰可碰了,也不大痛。」

  王姥姥聽著,拍了兩下手,哈哈大笑。秀兒是看到她這種樣子,倒越不好意思,只管低了頭。段天得正色道:「真不說笑話,密斯李,你覺得怎麼樣?」

  秀兒沒進學堂的時候,聽到人家叫密斯密斯倒怪肉麻的,自到了學校裏來以後,見大家都稱呼密斯,也就耳熟了。可是先生、學生們從來沒有對她們稱呼過密斯什麼的。這時段天得當了許多人,叫起密斯來那倒是意外的客氣,雖不曾答覆他的話,卻抬著眼皮,看了他一眼。

  段天得默然站了一會兒,便點點頭道:「那也好,我的話,已經交代明白,密斯李,不應該有什麼顧慮了。從這時候起,讓你考慮一半天,明天我再來聽你的回信兒吧。現在時候不早,密斯李要去上課了,我別只攪亂你。密斯李,你請便吧。」

  秀兒聽他一連了許多聲密斯李,臉上又不帶一點兒笑容,不能說人家是開玩笑。只憑人家這樣熱心,轉身就走,倒也怪不合適的。因之低了頭,將一個食指含在嘴裏,慢慢地向院子門外走。段天得道:「密斯李,就是那麼說,我明天等你的回信了。」

  秀兒本來要回斷一句,明天不必等回信了,可是段天得倒不糾纏,他已經先走了。在院子裏的人,看到段天得說話,就全閃到一邊,不曾插嘴。這時王姥姥扭著扭著的,走到秀兒身邊,笑道:「大姑娘,不是我說你,你透著古板一點兒,段先生特意跑了來,給你找一份事,怎麼說,你也不應當不睬人家。」

  秀兒道:「我和他從來沒交過言,今天他跑來說這麼大串子話,我怪不好意思的。」

  王姥姥道:「人家正正經經和你說話,你倒是怪不好意思的,這可怪啦。這比……」

  王姥姥說到這裏,向滿院子裏一看,這就有好幾位姑娘,全是比秀兒資格還老的,要說的那句話,可透著不大好說,於是向大家淡笑了一下。秀兒雖覺得她的話不大妥當,可是也不肯跟了向下說,匆匆地出得門來,雇了車子便到學校去。

  車子是剛剛兒的一轉過胡同口,便見段天得笑嘻嘻地站在牆陰下。秀兒不願招呼他,又不敢不招呼他,只好向他微微地一笑,段天得卻是跑了兩步,走向前,將車把抓住,秀兒紅了臉道:「你要怎麼啦?」

  段天得笑道:「沒有什麼,別著急。我就是托你一件事,我剛才和你說的話,到學校裏,你千萬別說出去,搶這件事的人,還多著呢。」

  他說到這裏,看見有一位警士走來,不肯多說,自閃開讓車子走了。秀兒坐在車子上,倒實在是納悶。這藝術學校裏,除了自己這幾位姊妹,另外並沒有人來當模特兒,怎麼他說有人搶著幹呢?要說搶著幹,那除非是說他們學生,要搶著加入這個畫會。人多是讓人畫,人少也是讓人畫,這幹當模特兒的什麼事?她如此想著,可就更不解段天得叮囑的意思。當時到了學校裏,倒沒有什麼人問她這事。段天得雖也趕到了學校來上課,但是他就像沒有經過到王家去這件事一樣,所以秀兒心裏,倒也很安定。

  到了次日,秀兒也把這件事給忘記了,偶然到王家去約會王大姐一聲,踏進了她們的院子,這就看到一位西裝少年,在北屋子裏一晃。心裏明白過來,待要縮腳退了出去,王姥姥早在屋子裏笑道:「大姑娘,段先生在這裏等著你很久了,我正打算去通知你呢。」

  秀兒只好站在院子裏答道:「昨天的事,我已經回復了段先生,我沒工夫。」

  段天得走到屋門口,向她招了兩招手,笑道:「這又不是我家裏,怕什麼的?你進來,我和你說五分鐘的話。真的,只有五分鐘。屋子裏還有好幾個人呢,滿算我是一隻老虎,也不能一口就把你吃了。要吃人,這屋子裏的人我先吃了。」

  屋子裏的王家姐兒倆,同她們姥姥,全都笑起來了。秀兒低了頭向兩邊看看,那徐秀文坐在她自己屋子裏,就不住地向北屋子裏努嘴,而且還揚起一隻手來,只管在空中揮動著。看她的意思,也是勸自己過去的。剛一抬頭,王二姐在她裏面屋子裏,也是隔了玻璃窗,只管招手。而且眉飛色舞的,把嘴向外面屋子努著。

  秀兒看了她們這樣子,不能不透著奇怪,只得將手扯了衣襟擺,一步一步地走到北屋子來。腳一跨進門,這就讓她吃上一驚,原來是在正中那桌子高高地堆了大小七八個紙包,在外面看去,有的像是化妝品,有的像是衣料,有的像是鞋子。在那些紙包上,有一張紅紙條,上面寫了一行字。雖然一半是自己所不認得的,可是那上面清清楚楚的有李秀兒三個字,聯想著,那東西也就是送給自己的了。因之怔了一怔,沒有敢向前走去。

  王姥姥左手扯了她的衣襟,向前拉了去,右手就拍著桌子笑道:「我的姑奶奶,你瞧吧。段先生買了這麼些個東西送給你呢,你看好不好?」

  秀兒向東西看看,又向段天得看看,可沒作聲。段天得就彎了腰,微微笑道:「一點兒小意思,你賞臉吧。」

  秀兒笑得身子哆嗦了一下,似乎是吃驚的樣子,笑道:「這可不敢當。」

  段天得笑道:「這有什麼不敢當。我不過是個學生,你同我們在一塊兒上課,也可以說是一位同學。同學送同學的禮,這有什麼使不得。」

  秀兒微笑了一笑,可是同時向屋子裏的這些人看了一眼,也不知道有了一種什麼感觸,立刻臉上的細血管,全都充起血來,把耳朵根子全都漲紅了,低了頭,沒有作聲。王姥姥早就看明白了,笑道:「這要什麼緊的,我們家大丫頭、二丫頭,全收過人家東西……」

  說到這裏,偷眼一看王大姐,見她立刻把臉板起來,便接著道:「就是她們,也送過東西給先生們。我們這種人家,有什麼東西,可以送給人呢?也不過是她姐兒倆的一點兒針線活。」

  段天得連連地鼓了掌道:「這話對極了。密斯李要覺得對我不住的話,你就送一點兒針線活回我的禮吧。」

  秀兒也不好說不回人家的禮,也不好說可以回人家的禮,只是退後靠了牆站著,兩手背在身後,低了頭也不向人望著。

  段天得道:「密斯李,你只管收下吧。你要是覺得不能夠完全帶了回去的話,先存在王姥姥這兒,將來慢慢地搬回去,你們老太爺要問起來,你就說是自家買來的得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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