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藝術之宮 | 上頁 下頁
四七


  於是把剛才教室裏的情形,詳詳細細對他說了。劉主任聽了這話,心裏立刻回想到自己對學生說過,要畫什麼就買什麼,這是自己中了計了。他紅著臉沉吟了一會子,便坐到他辦公的位子上去,將面前所陳設的紙筆墨硯,很快地清理了一會兒。只看他那番手忙腳亂的樣子,也可以知道他氣得可以。

  伍教授在屋子裏呆了一呆,便道:「我本來找劉先生,主要的話,就是這一點,您瞧著辦吧。我本來想不對您說,所以這兩堂課還是照上。以為學生偶爾畫一回吃的東西,也可以說得過去。後來下課的時候,他們把吃的東西一陣亂搶,我才明白了他們的用意,這要不對您說,我就太不負責任了。」

  劉主任向後仰著,背靠了椅子背,兩隻手交叉了十指,按在頭髮上眼望著天花板,出了一會兒神,便道:「這件事,我決不能含糊,一定要重辦兩個人!」

  說著,身子向上一挺坐著,表示著下了決心的意思,就按著電鈴,叫了一個校役進來,板著臉道:「你把西二學生段天得、章正明叫了來。」

  校役答應去了,伍教授一看,馬上要三面對證起來,於是伸手到懷裏,把表掏出來看了一看,沉吟著道:「已經四點一刻了,要趕了去,還來得及。」

  一面將表向懷裏揣著,一面開門,搭訕著就走了出去了。劉主任正在生氣,卻也沒有留意到他。

  那校役去了一趟,還是一個人回來。他向劉主任道:「段天得和章正明都不在教室裏,已經同了同學們,一塊兒到公寓裏去喝酒吃醬鴨子去了。」

  劉主任覺得他的話,是和伍教授的話互相印證著,偏著頭凝神想了一想,因道:「好吧,回頭再說吧。」

  校役看到劉主任這副顏色,知道他是在生氣,這就不敢把話接著向下說,呆呆地站了一會兒,自退出去了。劉主任憋著一肚子的氣,就預備著第二日,要對付段、章二人一下。不料到了第二日,一早就有了公事,自己分不開身來,只好把這問題擱在一邊。至於段天得、章正明兩人,把這種家常便飯的風潮,早放到腦子後邊去,在上午第二堂課的時候,又是畫人體寫生的時候,那個模特兒,就攤著了李秀兒。

  秀兒在這藝術學校當過了幾回模特兒之後,一切都練習得熟了。在那屋角的屏風裏,脫去了衣服之後,就坦然地到那木架床櫃子上站著,段天得的畫架子,原是支在很遠的所在。知道今天有這堂人體畫,在昨日畫靜物的時候,已經把畫架子移到很近的地方來,所以在這個時候,他似乎只是自己來就自己的畫架子,並不是來接近模特兒的。今天的這一堂畫,是歸一位姓余的先生教。他是一位法國留學生,什麼都講個藝術化。而且他對藝術,還有個原則,就是藝術這樣東西,必須自我出發,能夠教別人,受我的影響。唯其如此,所以藝術作品要誇大,要刺激,畫人體,對這個原則,也不能例外。因之他不主張模特兒坐著,以為太平庸了,不能怎樣刺激人,卻叫秀兒手捧了一隻乾淨的足球,放在右肩上,讓她併攏兩腳,挺立地站著,右手扶著肩上的球,左手卻是由脖子後面繞了過來把球托住。

  秀兒在以往的幾堂課,或是坐著,或是睡倒,對於自己的肉體,多少有些掩蔽之處,像今天這樣地完全暴露,還是整個兒正面孔看人,倒有點兒難為情。心一橫,把兩隻眼睛呆呆地朝前望著,就像什麼全沒有放到眼裏一樣,課堂上雖是有那麼些個學生,只當是一間小小的空屋子。心裏還在暗暗地告訴自己:「我是死人!」

  他們愛怎麼瞧就怎麼瞧。

  那位余教授正要賣弄他的得意之筆,站在秀兒身邊,偏了頭由上而下,由左而右,全打量過了。然後又退了兩步,向秀兒身前身後,看了一遍,點點頭道:「這個樣子行了。」

  段天得畫秀兒的身體,這一堂還是第二次,上一次站在最後的一排畫架子邊來畫,那只是看到模特兒的輪廓,對於模特兒的肌膚之美,還不能完全領略。這時去秀兒不遠,他當著秀兒由屏風後面轉了出來的時候,真覺得看到了一個維納斯神像,心裏就怦怦跳了幾下。不過在許多人面前自己決不願單獨地露出注意的樣子來,所以把畫筆伸到腳下放的筆洗裏洗刷一陣,又把筆調和調和顏料,看到板子上的紙,不大平正,用手輕輕地摸幾下,又向紙上吹了兩口,把紙上的灰吹了去。他這樣做作之下,似乎是忙得沒有工夫管閒事,可是他那雙銳利的眼睛,卻不住地向秀兒身上瞟了過去。

  當著余教授在指點秀兒站著姿勢的時候,他也向余教授的身上看了去。因為余教授和秀兒站在一條線上的,看到了余先生的臉,也就看到了秀兒的身上了。余先生在模特兒身邊正端詳了她的姿態,至於學生們對著模特兒存了什麼念頭,他卻是絲毫沒有感覺。

  他指揮著秀兒,把姿勢做好了,於是把穿西服的肩膀抬了兩抬,表現他得意的樣子,向同堂學生正色道:「我們無論畫什麼東西,要畫得靈活,不要畫得呆板,換句話說,就是畫出形態以外的美,還要畫出形態以內的美。比如畫一隻獅子吧,你把獅子每一根毛都畫了出來,就算畫得像極了,那也不算本領,我們必得把獅子餓了,或者獅子急了,甚至於獅子要想吃人,把那意境描寫出來。畫人自然比這還要進一步。我們要畫出他的靈魂,要尋找出他的生命之所在,肉體,那是無關的。你想,只畫得一個像的話,用照相機,大家各照一張相,那不是每個人所得的,都很對嗎?我們用藝術的眼光來看宇宙內一切,……咦!怎麼了?段天得,你怎麼了?你怎麼?」

  他一篇很長的演講,還只剛剛提出一個帽子,忽然啪嗒一聲響,只見前排的一隻畫架子倒在地上,畫筆、顏料灑了滿地,段天得的衣服上紅紅綠綠濺滿了各種顏色,臉上露出了尷尬的窘笑。秀兒突然看到面前倒了一個畫架子,幾乎砸到自己身上,嚇得向上一聳,便是肩上扛著的那個皮球,也扶不住,由肩上落了下來。學生們也都一陣亂,秀兒也就閃到屏風後面換衣服去了。彭主任紅著臉道:「真是笑話!」

  於是自搖了兩搖頭,搭訕著向課室外面站著去了。眾學生望著他的後影,倒是一陣哄然大笑。這時,秀兒已經把衣服完全穿好,抬手將披到臉腮上的頭髮,一下一下地向耳朵後面扶了去,走到余教授面前,低聲道:「還要畫嗎?」

  余教授板著臉道:「當然還要畫,倒了畫架又不是倒了人,為什麼不畫呢?」

  秀兒看到在這裏幾個當模特兒的都很怕教授先生。自己雖不知道教授有什麼厲害,可是看到人家害怕,自己也不能不跟著害怕。聽了余先生的這一句話,只得重到屏風後面去,把衣服又脫了。因為學生們在那種哄笑的時候,不免把眼光向自己身上看著,這顯然是指出來,自己與這件事有關了。秀兒二次脫了衣服走出來,身上就只管像塗了火酒一樣,不斷地發燒。好容易把這兩堂課硬掙扎下去了,於是穿了衣服,趕緊地坐了車子回家來。

  李三勝單弱的身體,掙扎著坐在門檻上,曬著這初秋的太陽,看到秀兒進了大門,便道:「今兒回來得這樣早,學堂裏的事全完了嗎?」

  秀兒雖是看著父親發笑,但是很快地拔著步子,向屋子裏走了去,並不答應他的話。三勝道:「我和你說話啦,你怎麼不答應?你在學堂裏,辦完了事嗎?」

  秀兒聽著在屋子裏連連跳著腳道:「爸爸,你進來,老在屋子外面說話做什麼?」

  李三勝聽到姑娘這樣發急的聲音,只好扶了牆,走將進來。秀兒皺了眉,連連地在地上頓了幾頓,低著聲音道:「我不是對您已經說過,別把這件事嚷嚷出去嗎?」

  三勝望了她很久很久,坐在矮凳子上,搖了幾搖頭道:「這話可奇了。咱們在學校裏做事,也是憑了力氣賣錢,這有什麼要瞞著人的呢?」

  秀兒還是低聲道:「您別嚷,讓我告訴您。您瞧,我們欠下人家這麼些個賬,一聽到說我們有錢,誰不和我們要?您的病,是剛剛好過來了點兒,還得調養呢。我剛掙下來的幾個錢,就只夠拿來替你調養身體,嚷得人家聽到了,我可沒法子對付。你不怕麻煩,那你就去嚷吧,嚷得債主子滿了門,我可不同你去擋這些債。」

  說著,噘了嘴,自己向炕上橫頭倒下。三勝走到炕邊,也向她笑道:「我是有我的想法,你有了事了,咱們家總活動一點子,有時候家裏轉不過來的時候,得向人家借個三毛兩毛的,也許好辦一點兒。你是想到欠債這件事上去了,我可不也是向這事想去的嗎?既是你這麼說著,以後我不響就是了。可是你天天出去,人家也是會知道的呀。人家問起來,我又怎麼對人家說呢?」

  有了這樣個轉圜的機會,秀兒就寬心得多了。於是在身上摸出一塊現洋,笑著向李三勝手上塞了過去,笑道:「我今天又支了一塊錢回來,你先使著吧。」

  三勝拿著現洋,在手心裏掂了兩掂頗現著沉吟的樣子,因道:「你不是說只有十塊錢一個月的工錢嗎?怎麼你只去這幾天,就帶了七八塊回來。先就把錢用空了,將來下半個月,這日子怎麼樣過去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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