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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六


  ▼第十章 試工與宣佈死刑

  李秀兒一百二十分地忍耐著,她是決定去試工了。可是她走到王家門口的時候,王家的大門,依然是不曾打開,她本想著,還在胡同裏兜上一個圈子再去。可是看胡同地上的太陽影子,時候似乎也不早了,假如兜一個圈子再來,恐怕秀文又到學校裏去了。因之大著膽子,索性敲了門進去。來開門的,恰是秀文的父親徐老頭,笑著一點頭道:「你早呵!有什麼事嗎?」

  秀兒這倒愣住了,紅著臉笑道:「沒什麼?不是徐姐約我今兒個早上來,有幾句話說嗎?」

  徐老頭的臉上,倒不現著什麼奇異的樣子,答道:「對了,對了,我姑娘同我說過的,請進吧。」

  說著話時,他就把身體閃到一邊,讓秀兒走了進去。秀文正藏在窗戶紙眼裏向外張望著,便叫起來道:「秀姐來了,你真不失信,我在穿衣服呢,你進來吧。」

  秀兒口裏答應著話,人就走進屋子來,只見她穿一件粉紅布短褂子,露出兩隻光手臂,滾圓雪白,像兩截雪藕似的。便笑道:「啊!你的手胳臂,洗得真白淨。」

  秀文笑道:「我們的身體,給人家去畫,黑不溜秋的,那豈不是一樁笑話?」

  秀兒紅了臉道:「還要洗得這樣白淨,才讓去畫嗎?」

  秀文笑道:「就是不讓人家畫,也得洗得白白淨淨的吧?」

  她口裏說著,就把牆上掛的長衣服,套在身上穿著。手上扣著紐扣,人就向放梳粧檯的桌子邊跑去,彎了頭,對鏡子照了兩回,抿抿嘴唇,露露牙齒,還將手理了好幾回鬢髮。秀兒笑道:「你每天出去,都得這樣拾落一回嗎?」

  秀文笑道:「一個大姑娘家,出門總要穿得齊齊整整的。」

  徐老頭坐在隔壁屋子裏抽煙呢,這就隔了壁插言道:「李家大姑娘,這些話,你就別問了。回頭你跟著我們姑娘,一塊兒去試工就是。你是一個聰明人,自然可以見事明事,用不著多問的。」

  秀兒聽了這話,也覺得自己不應當多問,便坐在旁邊椅子上,靜靜地對秀文看望著,秀文穿好了衣服,漱洗搽抹了好大一會兒,還喝了一杯茶,這才同秀兒說:「走吧。」

  秀兒聽到說一個走字,心裏倒是怦怦地亂跳,坐在椅子上,低了頭不肯立刻起來。秀文低了頭,牽牽自己的衣襟擺,又對鏡子照了一回,這就向秀兒道:「我們這就試工去了吧?你的意思怎麼樣?」

  秀兒且不答話,向那擱梳妝盒的兩屜小桌上望著。紅棗木的小梳妝盒,下面兩個抽屜,支起一面巴掌大的鏡子,左邊一瓶雪花膏、一隻料器撲粉缸,右邊一隻汽水瓶子,插了通草紮的年花兒。除此之外,放了一把茶壺,四個茶杯,有一個是沒柄的,茶杯上畫著紅牡丹花。又是一盞罩子煤油燈,套著一張圓紙蓋兒。秀文見她注意這些,便笑道:「秀姐,你愛上這桌上什麼啦?你要,就挑一樣去。」

  秀兒抬頭笑道:「我在這裏想著呢,出門若是遇著了人,那倒是怪不好意思的。」

  秀文在抽屜裏尋出一塊雪白的手絹,塞在紐扣縫裏,這就笑道:「這叫做賊的心虛。咱們哪天上午,也許出門,就獨今天早上出門,會犯著什麼毛病嗎?」

  秀兒聽到說「做賊」兩個字,心裏是十分不高興。可是既然求秀文介紹做事了,也不得在這個時候,去得罪了她,只好紅著臉,慢慢地站起來。秀文對她看了一看,似乎也就瞭解她的意思,不再說什麼,起身向外面走去。秀兒扯扯衣襟,用手摸摸頭髮,也只好跟了出來。

  到了大門外,自己是不住地在那裏警戒著,別碰著熟人,因之只管低了頭,臉上的紅暈,漲得耳朵都發了燒。自己根本就不去看人,至於是不是有人來看自己,這就不得而知了,走出了胡同口,秀文雇了兩輛人力車,各坐一乘。秀兒只覺人在車子上,就如得了皇恩大赦,車子到哪裏去,根本也就沒有聽得清楚。

  她一路之上,怕碰著人,頭總是低著的,等到車子停住,她把頭一抬,才看到是到了一所鐵柵圍牆的大門口,在大門外緊立著一個木制的崗位,一個拿棍子的警士,在門外徘徊著。看到之後,不由得嚇了一跳,難道把人送到衙門裏去?就在這個時候,卻看到一批批的青年男女,在大門下進進出出,就猜著了,是到了學校了。也不知道什麼緣故,立刻自己的心房,也就隨著怦怦亂跳。那徐秀文倒是毫不在乎,立刻跳下車來,掏出兩張銅子票,分給了兩個車夫,向秀兒點點頭道:「你跟著我來。」

  秀兒下了車,秀文輕輕地對她說了一聲道:「你別害臊,有什麼事,我都會給你拿主意的。」

  秀兒還能說什麼呢,臉上紅得耳朵發燒,心裏跳得人失了主宰,分不出東西南北來。可是也不管那些,只是垂了頭,跟著秀文後面走。這是個中西合璧的房子,穿過了一個院子,又是一個院子,也不知穿過了幾重院子,卻到了一所洋樓下面。秀文走上了幾層臺階,回頭向秀兒勾了幾勾,笑道:「你來呀。」

  秀兒三腳兩步,搶上了臺階,緊站在秀文身後,還用手微微地牽住了秀文的衣襟,把身子半側著,倒向外看了去。秀文用手輕輕地敲了兩下房門,裏面也不知道有人說了什麼話,她就推門進去了。秀兒眼看了秀文的後腳跟,慢慢兒地輕輕兒地走進屋來,眼面前仿佛是站有兩個男子,可是自己沒有敢抬頭去看。卻聽到有一個人道:「哦,你帶人來了。就是她嗎?」

  秀文答道:「是她,還不成嗎?」

  又一個人道:「當然成!她願意論鐘點,還是願意論月?」

  秀文道:「若是三十塊錢,她就願意論月,但不知道有幾個鐘點?」

  那人道:「至少是二十個鐘點。」

  秀文道:「那你乾脆說,除了禮拜,每天都要來就得了。」

  聽那個人笑道:「這不比來一回一塊錢強嗎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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