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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


  ▼第五章 害病過陰天

  在黃河以北,是大陸氣候。那是很少細雨陰天的。就算是有,也在秋初四五個星期之間。偶然一兩次。因之在北方的人,不常經這種梅雨天,也就最不慣這種連陰天。這一天晚上,院子裏種的那一叢玉蜀黍,和那一架倭瓜棚,稀裏嘩啦響了一宿。第二日起來,滿院子都是泥漿,屋檐溝裏,兀自滴滴答答,向下落著水點。天空裏,並不見雨,但是偶然吹起一陣風來,卻會把那極細極細的雨絲,卷成一個煙團子,在屋簷外飛舞。甚至索性撲進屋子來,吹得人遍身都是,於是乎在屋子裏穿單衣服的人,受不了這陰氣的襲擊,就要打上兩個冷戰了。

  秀兒在昨天晚上,知道天色不好,已經把煤爐子搬到屋子裏來。所以早上起來,籠上了火,倒可以借這爐子取一點兒暖氣。然而這究竟不是冬天,不能關了門窗戶扇,就在家裏烘火的。李三勝擁了一條薄被,躺在炕上,秀兒靠了裏面的牆腳,抱了兩隻膝蓋,在矮凳子上坐著,只有放空了兩隻眼睛,向屋子門外張望。看到過來過去的院鄰,都穿了夾衣,自己看看身上,還是兩件單褂子,不但是覺著心裏頭很難受,而且也很有些難為情了。

  她這樣發著愁,由屋外慢慢兒地看到了屋子裏,只見屋角裏那個煤爐子,不過冒出一點兒淡黃的火焰,爐口上壓著一把壺,一點兒響聲沒有,也不知道這壺水到什麼時候能開。再看到桌子底下,前幾天送來的五十斤煤球,現在又只零零落落的,剩下幾十個,散在四處。爐子邊一隻缺口小瓦缸,原來是在裏面,裝零碎麵粉的。這時,卻在缸口上,蓋了一隻空的面口袋。缸邊牆上,高高低低,用繩子吊了幾塊小板子,上面亂放了一些東西。

  鹽罐子油瓶子,全都是些空的。地上倒是有兩條王瓜,也不記得是哪一天剩下來的,都幹成橡皮條子了,屋子裏,大小的紙盒子最多,這便有些焦幹的菜葉子,軟塌塌地掛在木板上一個香煙紙盒子沿上。富貴人家的餅乾筒子、鞋子紙盒子,只覺多了討厭,窮人家便是寶貝,可以當箱子櫥子用。然而這些東西也空了,那是更顯著家裏貧寒。父親是睜了兩隻大眼睛在炕上躺著,只管望了上面的破舊頂棚。對於這些空瓶空罐似乎還不知道,若曉得吃喝又沒有了,他也要著急的。在自己的計劃,萬子明今天應當來的,按他向來的為人說,看到這屋裏樣樣全空的樣子,必定會代買些東西,或者放一點兒錢下來的。可是滿地是泥漿,恐怕不會來了。她想到這種地方,那就只管是望了門外的天,緊皺了眉頭子。

  這時,那個快嘴姑娘桂芬,赤腳穿了一雙破棉鞋,唧喳唧喳在院子裏爛泥地上走著。頭上頂了一隻麻布袋,直披到脊樑下面去。她走到門口,兩手牽起麻布袋的兩隻角,露出臉來,向屋子裏問道:「秀姐,你整天地在屋子裏待著,也不出來走走。」

  秀兒道:「你這孩子,顧頭不顧身,天上還下著小雨呢,淋濕了衣服,凍出病來就好了。」

  桂芬笑道:「那敢情好!害病過陰天,要不,在炕上真躺不住。」

  秀兒道:「滿胡同全是泥湯,你往哪兒跑?」

  桂芬噘了嘴道:「家裏的煤球燒完了,我媽要我去叫煤。」

  秀兒笑道:「那好極了。勞駕吧,你也給我叫五十斤來。」

  桂芬走到了房門口,伸出一隻手來,問道:「錢呢?」

  秀兒道:「煤鋪子裏要現錢嗎?」

  桂芬道:「可不是?這裏幾家煤鋪子,全是那麼說。我們這院子裏,盡欠錢,打昨兒個起,誰家叫煤也得給現錢,不給現錢不送煤。」

  李三勝這就用手拍著炕席,叫了一聲:「可惡!」

  秀兒道:「你信小孩子的話,生什麼氣!」

  口裏說著,就瞪了桂芬一眼,桂芬道:「瞪我幹嗎?你愛信不信,你不拿出錢來,煤鋪子裏肯給你們送煤,那才怪呢!」

  說著,她就噘了嘴,踏著爛泥走了。李三勝聽到桂芬的腳步響,便道:「昨晚上你就嚷著沒有煤了,現在還不叫煤,你打算怎麼辦?」

  秀兒道:「那忙什麼?反正一會子送煤的就會來,來了的時候,對他言語一聲,就是了。」

  秀兒說了這話,可就悄悄地走到院子門口,等那挑煤球的。過了一會子,果然見一個煤黑子肩上扛了一隻煤簍子進來。秀兒悄悄地兩手一伸,點頭笑道:「你回去對你掌櫃的說,給我們送二十斤煤球來。送來了我就給你錢。」

  小夥計一張漆黑的臉,只轉了兩隻烏眼珠子,粗暴著嗓子答道:「你們這院子裏盡欠錢,掌櫃的說了,你們不還欠賬,不能送煤。你們家裏,錢就欠得多了,你現在說現買現給錢,那算很好,可是以前的賬,怎麼說,打算不給了嗎?」

  他口裏嘟嘟囔囔的,依然扛了那煤簍子沖將進去,好像對秀兒的話,一點兒也不放在心上。秀兒又不敢叫,怕是讓父親知道了,他又要發急。於是站在門口,一味地發呆,隨後桂芬那孩子披了那塊麻布袋,不知道脅下夾了兩包什麼東西,在爛泥裏踏得唧喳唧喳作響,也走了進來,口裏老遠地叫著道:「怎麼樣,他沒有答應給你送煤吧?」

  秀兒道:「你嚷什麼?有錢在手上,我還怕叫不到煤嗎?」

  桂芬一路走著,一路嚷道:「我是好意,你跟我發什麼脾氣!你有錢,你就叫去,誰攔著你不成?哼!」

  這些話,李三勝全在炕上聽到了,爬到窗戶邊,由紙窟窿裏向外張望著,見秀兒遠遠地靠了大門,朝裏望著,手上拿了幾十個銅子來回地數著,見煤鋪子裏小夥計,向外走著,便舉了那銅子,向他一晃。可是那小夥計,倒先嚷起來。他道:「有那幾個銅子,臭美什麼?不還清前賬,這胡同前後幾家煤鋪子裏,誰也不能送煤給你們燒。不信,你去叫煤試試。」

  秀兒也嚷著道:「該死的東西,你不願意送煤給我們,那就算了,有錢還買不出來煤嗎?你瞎嚷些什麼?」

  三勝就隔了窗紙哼著叫道:「你和他瞎吵些什麼?他不賣就不賣吧,你進來。」

  秀兒見這事,終於是讓父親知道了,只好不作聲,低了頭走回屋子來。

  到了屋子裏,首先讓她吃上一驚的,便是爐子口上,已經沒有火焰了。那爐子裏的煤火,本來也就沒有多大的力量,再用一把水壺在爐口上一壓,這火力就更小了。秀兒這就不由得喲了一聲道:「火滅了,怎麼辦?添煤也接不上氣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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