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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一回 立券謝月娘絕交有約 懷刀走雪夜飲恨無涯(6)


  宋子豪道:「我特意出來告訴你一句話,你喝完了還把車子開到後門口去等著。」

  汽車夫道:「戲完了,當然送楊老闆回家。」

  宋子豪道:「事情還瞞得了你嗎?」說著,低了聲音,嘰咕一陣,又拍拍汽車夫的肩膀,笑著去了。

  二和看到,心裡卻是一動。等著汽車夫走了,自己也就會了酒賬,繞著小胡同,再到戲館子後門去。這時,那汽車又上了門。車子是空的,大概汽車夫進去了。於是站在斜對過一個門洞子裡,閃在角落裡,向這邊望著。這已是十一點多鐘了,胡同裡很少雜亂的聲音,隔著戲館後牆,咿唔咿唔,胡琴配著其他樂器,拉了《夜深沉》的調子,很悽楚的送進耳朵。

  在這胡琴聲中,路燈照著半空裡的雪花,緊一陣,松一陣,但見地面上的積雪,倒有尺來厚。胡同裡沒有了人影,只是那路燈照著雪地,白光裡寒氣逼人。一會兒工夫,戲館子裡《夜深沉》的胡琴拉完了,這便是《霸王別姬》的終場。二和料著月容快要出來,更抖擻精神注視著。

  十分鐘後,鑼鼓停止,前面人聲喧嘩,已是散了戲。不多一會,那後門呀然開著,汽車夫先出來了,上車去開發動機,嗚哧哧響著。又一會,一個穿大衣的男人出來了,他扶著車低聲道:「我坐那乘車行裡的車子,陪太太回去。你把這乘車子,送楊小姐到俱樂部去。你先別言語,只說送她回家,到了俱樂部,你一直把車子開到院子裡去。一切我都安排好了。」

  汽車夫道:「經理什麼時候去?」

  那人道:「不過一點鐘。蔣五、趙二都會在那裡等著的,他們會接楊小姐下車。說好了,我們打一宿牌。記住了,記住了。」說畢,那人又縮進門去。

  二和看定了,那人正是劉經理。心想:「這樣看起來,月容還沒有和他妥協,他這又是在掘著火坑,靜等著月容掉下去呢。」

  以後,又不到十分鐘,一陣人聲喧嘩,燈光由門裡射出來,四五個男女,簇擁著月容出來。月容一面上車,一面道:「怎麼我一個人先回去?下著大雪呢,你們和我同車走不好嗎?」

  卻聽到黃氏道:「宋三爺有事和館子裡人接洽,走不了。後臺有人欠我的錢,好容易碰著了,我也得追問個水落石出。」

  這樣解釋著,月容已是被擁上了車。車子裡的電燈一亮,見她已穿著皮領子大衣,在毛茸茸的領上面,露出一張紅彤彤的面孔,證明是戲妝沒洗乾淨。口裡斜銜了一支綠色的虯角煙嘴子,靠了車廂坐著,態度很是自得。喇叭嗚地一聲,車子走了,雪地裡多添了兩道深的車轍。

  二和走出了人家的門洞,抬頭向天上看看,自言自語地道:「她已經墮落了。只看她那副架子,別管她,隨她去罷。」

  對那戲館子後門看看,見裡面燈火熄了大半,可是還是人影亂晃。於是歎了口氣道:「她怎麼不會壞!」

  低了頭緩緩走著雪路,就走上了大街,卻見宋子豪口銜了煙捲,手提了胡琴袋,迎頭走來。雖然他不減向來寒酸樣子。頭上已戴了一項毛繩套頭帽,身上披著麻布袋似的粗呢大衣,顯是兩個人了。二和迎上前,叫了一聲三爺。他站住了,身子晃了兩晃,一陣酒氣向人撲來。問道:「丁老二,那盆冷水沒有把你潑走?你又來了?」

  二和道:「大街上不許我走路嗎?」

  宋子豪道:「你用了劉經理五六百塊錢,你這小子沒良心,還要搗亂。我告訴你,軍警督察處處長和劉經理是把子,今天也在這裡聽戲。你先在園子後門口藏藏躲躲,沒有把你捆起來,就算便宜了你,你還敢來?可是,人家這會兒在俱樂部開心去了。你在這裡冒著大雪,吃什麼飛醋?哈哈哈。」說著,將二和一推,向前走了。

  二和站在雪裡,呆了一會,忽然拔開步來。徑直就向前走。約有半小時之久,已是到了所謂的俱樂部門口。一幢西式樓房,在一片雲林子矗出。樓上有兩處垂下紅紗簾子,在玻璃窗內透出燈光。正遙遠的望著呢,那院子門開了,閃出兩條白光,嗚嗚的喇叭響著,一輛汽車開出來了。那汽車開出了門,雪地裡轉著彎,很是遲緩。在暗地裡看亮處,可以看出裡面兩個人是蔣五和趙二,他們笑嘻嘻地並排坐著。這輛車子呢,就是劉經理私有的。車子轉好了彎,飛跑過去。輪子上卷起來的雪點,倒飛了二和一身。立刻俱樂部門口那盞燈熄了。這時離著路燈又遠,霧沉沉的,整條胡同在雪陣裡。

  二和見門口牆上小窗戶裡,還露著燈光,便輕輕移步向前走去,貼了牆,站在窗戶下靜靜聽著。有人道:「有錢什麼也好辦。登臺第一宿的角兒,劉經理就有法子把她弄了來玩。」

  二和聽了,一腔怒氣向上湧著,右手就在懷裡抽出刀來,緊緊握著,一步閃到胡同中間。正打量進去的路線,卻見樓上窗戶燈光突然熄滅,只有一些微微的桃色幻光,由窗戶裡透出。再向四周圍看,一點聲音沒有,也不看到什來東西活動,雪花是不住的向人身上撲著。他咬了牙,站在雪地裡發呆。

  不知多久,忽然當當幾聲大鐘響由半空裡傳了來,於是想到禮拜堂的鐘,想到臥病在教會醫院裡的老娘,兩行熱淚,在冷冰的臉上流下來。當,當,遠遠的鐘聲,又送來兩響,那尾音拖得很長,當的聲音,變成嗡的聲音,漸漸細微至於沒有。這半空裡的雪,被鐘聲一催,更是湧下來。

  二和站在雪霧裡,歎了口長氣,不知不覺,將刀插入懷裡,兩腳踏了積雪,也離開俱樂部大門。這地除他自己之外,沒有第二個人,冷巷長長的,寒夜沉沉的。抬頭一看,大雪的潔白遮蓋了世上的一切,夜深深地,夜沉沉地。

  (全書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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