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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八回 獻禮親來登堂拜膝下 修函遠遺拭淚忍人前(2)


  劉經理聽到她最後一句話,是明兒個見。以為是指著在清唱座上見,也就很乾脆的答應了一句「好,明兒個見」,這五個字,也許比月容說得還要響亮些。月容同宋子豪去了,在座的人,又向劉經理誇讚了一陣,說是這位姑娘,真得人歡喜,將來一定可以藏之金屋。劉經理將手指點著大家笑道:「你們說的不是人話,有乾爹娶幹姑娘的嗎?」

  趙二笑道:「多著呢。收梨園行的人作幹姑娘,那也就是這麼回事。」

  說完,大家又呵呵大笑一陣。

  月容去後,劉經理已是打了一個電話回去,叫汽車開了來。回家之後,見著劉太太,她問道:「你說下午不出門,陪我去聽戲的,怎麼又溜出去了?」

  劉經理笑道:「吳次長打著電話來了,要我到東興樓去吃便飯。」

  劉太太一撇嘴道:「你又胡扯,剛才你打電話回來,說是你請客,這一會子,又變成吳次長請你吃便飯了?」

  劉經理道:「你想罷,東興樓我那樣熟的地方,我哪能夠叫別人會東呢?也沒吃多少錢,不過十塊上下。」

  劉太太道:「我管你吃多少錢,不過我討厭你撒謊就是了。」

  把話說到這裡,這一回交涉可就過去。可是到了次日上午十點鐘,劉經理這一句謊話可就戳穿了。

  那時,一個跑上房的老聽差,臉上帶了幾分稀奇的意味直走到房門口,才低聲道:「太太,外面有客來拜會。」

  劉太太道:「經理不在家,你不知道嗎?告訴我幹什麼!」

  聽差道:「我也知道經理不在家。可來的是位女客,她要見太太。」

  劉太太道:「是女客?請她進來就是了,鬼鬼祟祟地作什麼!」

  聽差道:「她還親自送著好幾樣禮物來了呢,我沒有敢讓她進來。」

  劉太太一聽這句話,覺得裡面另有文章。這就迎了出來問道:「是怎麼一個人?」

  聽差道:「年紀很輕的,約摸有十七八來歲兒。有一個老頭子跟著,提了七八樣禮物兒。她說她姓楊,你一見就知道了。」

  劉太太昂著頭道:「姓楊?姓楊的熟人可多了。她穿得可樸實?」

  聽差道:「倒是很樸實的,不像是什麼壞人。」

  劉太太道:「坐什麼車子來的?是坐洋車來的嗎?」

  聽差道:「是的。雖不見得是什麼貧寒人家的姑娘,可也不見得是闊主兒。」

  劉太太道:「那就請她進來罷。在內客廳裡坐罷。」

  聽差出去了,劉太太也就進房去,對著鏡子撲了兩撲粉,再到內客廳來。

  這時,地上堆著點心盒,和水果蒲包,佔有桌面大一塊地方。客廳門邊,站著一位十七八歲姑娘,露出藍布大褂,腳下連皮鞋都沒有穿,只是踏著紗線襪子和青呢平底鞋。看她那一張沒有擦胭脂的素臉,就看不出是位什麼壞人。便點點頭笑道:「這位是楊小姐嗎?初次相見呵。」

  她鞠著一個躬道:「請你恕我來得冒昧。我叫楊月容,是個唱戲的,昨天蒙劉經理不棄,要收我作幹閨女,我想怕攀交不上。就是攀交得上,當然姑娘是站在娘一邊的,應當先拜乾娘。你許我叫一聲乾娘嗎?」

  說話時,向劉太太身上看去。見她穿了青湖縐的絨袍子,踏著紫絨平底鞋子,四十來歲年紀,扁扁的柿子臉兒,塗著嚴霜似的白粉,蒜頭鼻子黑嘴唇,兩隻烏溜的眼睛。在她這份長相上,已經看出她是必有妒病的人,於是在說過話之後,更向她一鞠躬。

  劉太太雖然有幾分不高興,可是見了她帶著滿堆禮物來的,而且又非常謙恭,不好意思帶著什麼怒色,便點點頭道:「是嗎?我並沒有聽到守厚回來說呀。」

  月容笑道:「這是昨晚上在東興樓的事。我就說,應當先來問問劉太太的意思,假如攀交不上,我也很願來見劉太太問候問候。」

  劉太太見她有些膽怯的樣子,便帶了三分笑意道:「何必這樣客氣,帶著這些東西來?」

  月容看到,就走向前兩步,低聲笑道:「初次來,我怎好空著兩手,這不能說上禮物兩個字。假使你肯收我這個無出息的孩子,今天先跟你磕頭,改日請乾爹乾娘喝杯淡酒,再當著親友正式行禮。照說,實在攀交不上,不過我一見到你,我心裡頭好像真有了這樣一位母親,說不出來的高興。所以我不管能說不能說,我忍不住把我心裡的話說出來了。」

  劉太太索性把那收藏著的七分笑容,也放了出來,點點頭道:「那可不敢當呀。」

  月容一回頭,看到站著一位女僕在旁邊,便道:「勞駕,請你端一把椅子放在屋子正中。」

  女僕一看太太的臉色,並沒有絲毫的怒容,這就笑嘻嘻地搬了一把椅子,在客廳中間放著。劉太太笑道:「你們別胡鬧,不過這樣說著罷了,哪裡……」

  月容不管她同意與否,已是走到客廳中間站定,向劉太太笑道:「乾娘,你請坐下來。」

  劉太太笑道:「說了就得,不必不必。」

  月容聽了這話,認定了機會再也不能放過,立刻在地毯上跪著,正正端端,朝著擺椅子的所在磕下頭去。

  劉太太這倒搶上前兩步,奔到椅子邊將她攙著。笑道:「起來,起來。說了就得。」

  月容被她攙住起來之後,站定了笑道:「乾爹說的不錯,乾娘是個賢慧的人。這樣,我才敢認乾爹了。」

  劉太太一出門,就讓月容一陣恭維,把人都弄糊塗了,來不及問這個幹小姐怎麼從天外飛來的了。現在受了人家的禮拜,作了乾娘,算清醒過來,這就攜了她的手,讓她坐下,慢慢地追問著月容何以認識這位乾爹的。

  等著月容把經過說明了,劉太太不覺眉毛一揚,在月容肩上連連拍兩下,笑道:「好孩子,你的意思我明白了。我們那個沒出息的看上了你,你是一個賣藝的人,不敢得罪他,又不願受他的糟踏,所以打算走我這條路,對我明說了,就可制服他。也許聽到人家胡說,我是怎樣的厲害,怕是瞞著我,將來有什麼麻煩,不如走明的,便當得多,你說是不是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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