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夜深沉 | 上頁 下頁
第三十四回 歸去本無家窮居訪舊 重逢偏有意長舌傳疑(4)


  月容坐在炕沿上,趁著他燒煙不勞動的時候,就把自己這幾個月的經過,詳細說了一遍。宋子豪先還是隨便的聽,自去燒他新到手的煙膏子。後來月容說到她無處棲身要找出路,子豪兩手捧著煙槍塞在口裡,閉了兩眼,四肢不動,靜聽她的話。再等她報告了一個段落,這才唏哩呼嚕,將煙吸上了一陣,接著,噴出兩鼻孔煙來,就在煙霧當中,微昂了一下頭道:「你學的是戲,不願唱戲,哪兒有辦法?就說你願意唱戲罷,你是紅過的,搭著班子,一天拿個三毫五毫的戲份,那太不像話。要不然,這就有問題了,第一是人家差不差這麼一個角兒;第二是人家願意請你了,你一件行頭也沒有,全憑穿官中,那先丟了身分……」

  月容道:「我根本沒打算唱戲,這個難不著我。我的出身,用不著瞞,就是一個賣唱的女孩子,我想,還賣唱去。晚上,人家也瞧不出來我是張三李四,只要大爺肯同我拉弦子,每晚上總可以掙個塊兒八毫的。再說我自己也湊合著能拉幾出戲有人陪著我就行了。」

  子豪道:「姑娘,你這是怎麼了?把年月能忘記了?現在快進九了,晚上還能上街上賣唱嗎?」

  月容道:「這個我倒也知道,天冷了,夜市總是有的,咱們去趕夜市罷。」

  子豪道:「你當過角兒的人,幹這個,那太不像話。」

  他橫躺在炕上,將煙籤子挑了煙膏子在燈上燒著,兩眼注視了煙燈頭,並不說話,好像他沉思著什麼似的,右手挑了煙膏泡子,在左手的食指上,不住的蘸著。

  月容見他沒有答覆,不知他想什麼,也不敢接著向下問。小五娘坐在矮板凳上,斜銜了一支煙捲抽著,噴出兩口煙來,因道:「說起這個,我倒想起一件事。那賣煙膏子的張老幫子,他和那些玩雜人的要人認識,常常給他們送煙土,請他給你打聽打聽,好不好?」

  月容笑道:「這也不是那樣簡單的事。你以為是介紹一個老媽子去傭工,一說就成嗎?」

  小五娘道:「這要什麼緊,求官不到秀才在。我這就去叫她來罷。」

  她說著,逕自開門走了。

  月容對於這件事,始而是沒有怎樣理會。不多大一會子,聽到小五娘陪著人說話,走了回來,這就有一個女人道:「讓我瞧瞧這姑娘是誰?亦許我見過的吧?」

  說著話,門打了開來,小五娘身後,隨著一位披頭髮,瘦黃面孔,穿著油片似的青布大襖子的女人。在她說話時,已知道了她是誰,但還不敢斷定,現在一見,就明白了,不就是舊日的師母張三的媳婦黃氏嗎!臉色一變站了起來,口裡很細微的叫了一聲。雖說是叫了一聲,但究竟叫的是什麼字樣,自己都沒有聽得出來。

  黃氏微笑著,點了幾點頭道:「月容,我猜著就是你,果然是你呀。」

  月容在五分鐘之內,自己早已想得了主意:怕什麼,投師紙收回來了,她敢把我怎麼樣?於是臉色一沉,也微笑道:「他們說,找販賣煙膏子的張老幫子,我倒沒有想到是你。」

  黃氏道:「哦,幾個月不見,這張嘴學得更厲害了。」

  她說著,在靠門的一張破方凳子上坐著。

  小五娘倒呆了,望了她們說不出話來。

  月容道:「大嬸,你不明白吧?以前我就是跟她爺們賣唱的。他把我打了出來,我就投了楊師傅了。我寫給她爺們張三的那張投師紙,早已花錢贖了回來了,現在是誰和誰沒關係。」

  黃氏道:「姑娘,你洗得這樣清幹什麼?我也沒打算找你呀。小五娘說,有個姓楊的小姐,唱戲紅過的,現在沒有了路子,打算賣唱,要找個……」

  月容鼻子裡哼了一聲道:「我就是討飯,拿著棍子碗,我也走遠些,決不能到張三面前去討一口飯吃。」

  黃氏道:「你不用恨他,他死了兩三個月了。」

  月容道:「他……他……死了?」說著,心裡有點兒蕩漾,坐下來,兩手撐了凳子,向黃氏望著。

  黃氏道:「要不是他死了,我何至於落到這步田地呢。我總這樣想著,就是張三死了,只要你還在我家裡,我總還有點辦法。現在做這犯法的事,終日是提心吊膽的,實在沒意思,再說也掙不了多少錢。唉,叫我說什麼!死鬼張三坑了我。」

  她說著,右手牽了左手的袖,只管去揉擦眼睛。

  宋子豪躺在床上燒煙,只管靜靜的聽她們說話,並不插言。這時,突然向上坐了起來,問道:「這樣說起來,你娘兒倆,不說團圓,也算是團圓了。」

  月容笑道:「她姓她的張,我姓我的王,團什麼圓?」

  小五娘道:「你怎麼又姓王了?」

  月容道:「我本來姓王,姓楊是跟了師傅姓。我不跟師傅了,當然回我的本姓。」

  黃氏道:「姑娘,自從你離開我們以後,沒有人掙錢,我知道是以前錯待你了。你師傅,不,張三一死,我更是走投無路,幾個月的工夫,老了二十歲。五十歲不到的人,吊了牙,撮了腮,人家叫我老幫子了。你別記著我以前的錯處。可憐可憐我。」

  月容見她說著,硬了嗓子,又流下淚來。因道:「我怎麼可憐可憐你呢?現在我就剩身上這件棉袍子,此外我什麼都沒有了。」

  黃氏道:「我知道你是一塊玉落在爛泥裡,暫時受點委屈,只要有人把你認出來了,你還是要紅的。剛才小五娘和我一提,我心裡就是一動。東安市場春風茶社的掌櫃,是我的熟人,他們茶社裡,有票友在那裡玩清唱,另外有兩個女角,都拿黑杵(按:即暗裡拿戲份之術語)。有一個長得好看一點的走了,櫃上正在找人。一提起你的名兒,櫃上准樂意。這又用不著行頭,也不用什麼開銷,說好了每場拿多少錢,就淨落多少錢回來。這不是一件好事嗎?只要你願意幹,你唱一個月兩個月的,名譽恢復了,你再上臺露起來,我和宋老闆兩口子全有了辦法。」

  宋子豪左手三指夾了煙簽,右手只管摸了頭髮,聽黃氏說話,這就把右手一拍大腿道:「對,對,還是張三嫂子見多知廣,一說就有辦法。這個辦法使得,每天至少拿他一元錢戲份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