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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二回 虎口遇黃衫忽圓破鏡 樓頭沉白月重陷魔城(2)


  到家門口時,這就看到司令的汽車停在大門口。門口站了兩名衛兵,正瞪了眼睛向自己望著,索性放出大方來,付了車錢,大步走進門去。李副官老早的看見,直迎到院子裡來,笑道:「人要衣裳馬要鞍,你瞧,這樣一拾掇,你又漂亮得多了。司令現時在一個地方等著你呢,我們一塊兒走罷。」

  月容道:「別忙呀,我剛進門,你也等我喝一口水,歇一會兒。」

  說著話,兩人同走進屋子來。

  李副官笑道:「你的事,我已然調查清楚了。你簡直是個六親無靠的人,不趁著這一會子有個搭救的人,趕快地找條出路,年輕輕的,你打算怎麼辦?司令是個忙人,一天足有十四五個鐘頭忙著公事。今天他特意抽了半天工夫,等著你去談話。」

  月容把大衣脫了,摟在懷裡,站在裡屋門口,向李副官望著道:「你別瞧我年輕,男人的手段,我全知道。郎司令叫我去談話,還有什麼好話嗎?」

  李副官笑道:「你明白我來的意思,那就很好。可是郎司令待你很不壞,決不虧你。你要說不願意他,你身上怎麼穿著他給你做的衣服呢?」

  月容道:「放在這裡,我無非借著一穿。衣服我是沒有弄髒一點痕跡,請你這就拿回去。」

  李副官坐著的,口裡銜了一根雪茄煙,笑道:「好,你的志氣不小。衣服沒有弄髒,可以讓我帶回去。還有郎司令送你的那些錢,你都還得起原來的嗎?」

  月容紅了臉,倒是愣住了。

  李副官笑道:「自然,天下沒有瞧著白米飯,餓死人的道理。你家裡生不起火來,瞧著箱子裡有現成的大洋錢,這不拿去買柴買米,買煤買面,那是天字第一號的傻子了。」

  月容雖然鼓著勇氣,然而她的嗓音還是大不起來,低低的道:「這是我錯了。可是挪用地也不多,十來塊錢吧。那款子也請你帶回去,給郎司令道謝。」

  李副官笑道:「我拿來的時候,是整封的,現在拿回去可拆了封了。我交不了賬,你是有膽量的,同我一塊兒去見他。再說,我既然來接你了,你想想,不去也不行吧?」

  月容點點頭道:「你們這有錢有勢的,就是這樣的欺壓良善,左手拿刀子,右手拿著錢,向人家要鼻子,人家不敢割耳朵給他。」

  李副官笑道:「楊老闆,我真佩服你。你小小的年紀,說話這樣地厲害。」

  月容道:「我也是跟人家學來的。」

  李副官噓了一口氣,這就站了起來,望著月容道:「怎麼樣?我們可以一塊兒走了吧?郎司令回頭要怪下來,倒說我作事不賣力。你既知道他左手拿刀子,右手拿錢,也不用我多說,同我一塊去拿錢罷。」

  月容手扶了門框,昂頭對窗子外的天色看了一眼。李副官走近了兩步,因道:「你看,天氣不早了不是?」

  月容道:「不去當然是不行,可是……」

  她說到這裡,把頭低了下去道:「我……我將來怎麼辦?」

  李副官道:「你要提什麼條件嗎?」

  月容道:「我這一去,就跑不了了。我們這六親無靠的人,真可憐……」

  說到這裡,把話哽咽住。李副官皺了眉頭子,兩手拍了腿道:「說得好好兒的,你又蘑菇起來了。你瞧你瞧。」

  正說到這話時,卻有一陣皮鞋聲,的橐的橐,走了進來。月容向李副官笑道:「我知道,是你帶來的衛兵進來了,反正我也沒有犯槍斃的罪,他們進來了我也不怕。」

  話說到這裡,門開了,只見一位穿黃呢制服,外罩著皮大衣的人,頭上戴了獺皮帽了,腳踏高底靴子,手裡拿了一條細竹鞭子,晃蕩晃蕩地走了進來。

  月容先是一驚,又來了一個不講理的。可是那人站住了腳,皮靴打得啪得一聲響,然後取下帽子來,向月容行了個鞠躬禮,口裡叫了一聲「宋太太」。這一種稱呼,那是久違了。月容答不出話來,後來仔細把那人一瞧,笑道:「哦,想起來了。你是天津常見面的趙司令。」

  那李副官聽到月容這樣地稱呼著,心裡倒不免吃了一驚,就向趙司令看了一眼。

  趙司令道:「這位是誰?」

  月容道:「他是李副官,在郎司令手下辦事。」

  趙司令笑道:「哦,他在子新手下做事。」

  說著,向李副官注意的望著道:「你也認識這位宋太太嗎?他們先生宋信生,是我的把子。他兩口子,全是小孩子,鬧了一點意見,各自分手,落到這般光景。我給他們拉攏,把宋先生拉了來了,還是讓他團圓。怎麼著?信生怎麼不進來?李副官,你和信生的交情怎麼樣?他在大門外我汽車上,你把他拉了進來。」

  李副官看看趙司令這樣子,氣派不凡,人家既是如此說了,大概是不會假。這倒不好說什麼,只是晤哦了兩句,趙司令道:「什麼?信生這傢伙還不進來?醜媳婦總要見公婆的。」

  他在這裡罵罵咧咧的,李副官向外看時,有兩個掛盒子炮的馬弁,陪著一個穿西服的白面書生進來。看他微微低著頭,兩腮漲滿了紅暈,顯然是有很慚愧的樣子。

  他進門來之後,向月容叫了一聲,月容臉色陡變,抖顫著聲音道:「你回來啦?你……你……害得我好苦呀!」

  李副官一看這樣子,的確是月容的丈夫回來了。漫說還有個趙司令在這裡,就是只有信生一個人,也沒有法子把她拉走。於是向月容點了個頭,含糊說聲再見,悄悄地就溜出去了。到了大門外,卻看到自己的汽車後面,停有一新式的漂亮汽車,這想到那個進去的人說是司令,決不會假。所以並不要再調查什麼,也就走了。

  他這一走,月容算是少了一層壓迫者,可是她這一會子工夫,又驚又喜,又悲又恨,一刻兒說不出來什麼情緒,反是倒在炕上,伏在枕頭上嗚嗚地大哭。趙司令帶著信生一塊兒走了進來,站在炕前,向月容道:「喂,嫂子,過去的事,不必說了。信生早就到北京來了的,只是不好意思見你。這地方上有兩名偵緝隊的便衣偵探,和他很有點交情,他已經打聽出來了,這個姓郎的要和你過不去,運動了這裡的便衣,瞧見老郎的汽車,就讓他打電話報告。剛才他接著電話,知道不救你不行了,就打電話給我。我說事到於今,還有什麼可以商量的,就把他帶了來了。他實在對你不起,應該罰他,不過現在還談不到這上面去。剛才是我們趕著來了,要不,你還不是讓姓李的那小子帶去了嗎?」

  月容被他一句話提醒,倒有些不好意思,因低了頭道:「那也不能怪我,我一個年輕女孩子,人家儘管把手槍對著我,我有什麼法子去抵抗?再說,除了我自己,還有一個老媽子跟著我呢。開門七件事,哪一項不要錢?姓宋的把我放在這裡,一溜煙地跑了,把我害的上不上下不下,我不找個人幫忙怎麼辦?姓李的把我帶去見姓郎的,我也不怕,說得好,咱們是個朋友,說得不好,他要動著我一根毫毛,我就把性命拼了他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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