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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八回 倚戶作清談鶯花射覆 傾壺欣快舉天日為盟(2)


  二姑娘放下煙捲盒,斟起杯茶。當她斟茶的時候,低頭望了茶杯子裡面,卻微微的顫動著,似乎她暗地裡禁不住在發笑罷。二和立刻起身,將手遙遙的比著,連連的點頭道:「多謝多謝。」

  二姑娘將茶斟完了,退後幾步,靠了裡面門框站定,將一隻右腳,反伸到門檻裡面去,人也一半藏在門簾子裡面,遠遠的向二和望著,微笑道:「二掌櫃煙已忌了,怎麼又喝上酒了呢?」

  二和端著茶杯在手裡緩緩的呷茶,眼光也望了茶杯上浮的清煙,答道:「我哪裡要喝酒,那天也是悶不過,想把大傻子找到大酒缸去談談。不料倒是令兄去會了東。」

  二姑娘道:「你成天在大街上跑,還悶的慌嗎?」

  二和喝過一口茶,把杯子放下,昂起頭來歎了一口氣道:「唉,二姑娘,你是飽人不知餓人饑。」

  二姑娘左手扯住了門簾的邊沿,右手伸個食指,在門簾子上畫著,眼睛看了指頭所畫的地方,微笑道:「我怎麼不知道,您不就是為了那個女戲子的事嗎?」

  二和臉上紅起了一層薄暈,搭訕著,把桌子上的香煙盒取了來,抽出一支煙,點了火緩緩的抽著,昂起頭向座中噴了兩口煙。二姑娘微微的轉過身來,向二和看一眼,因道:「二掌櫃,我和你說得鬧著玩的,你可別生氣。」

  二和笑道:「你這是什麼話,你府上一家子,待我都好極了,我從良心上感激出來,正不知道要怎麼報答是好。二姑娘這樣的說一句笑話,我還要生氣,那也太難了。二姑娘你坐著。」

  他說時,還點了一下頭。二姑娘向他微笑著,見牆角落裡有張矮凳子,便彎腰撿了過來,放在房門口,半側了身子坐下,將鞋尖在地面上連連畫著,不知道是畫著記號,或是寫著字。

  二和道:「二姑娘你平常找點兒什麼事消遣?」

  二姑娘笑道:「我們這樣的窮人家孩子,還談什麼消遣兩個字。」

  二和道:「那倒也不一定。鄰居坐在一塊兒,說個故事兒,打一個啞謎兒,這是消遣。鬧副牙牌,關著房門,靜心靜意地抹個牙牌數兒,這都可以算是消遣。」

  二姑娘點點頭笑道:「你這話也說得是對的,不過就是那麼著,也要三頓粗茶淡飯,吃得自自在在的人家。我們家還不敢說那不愁吃不愁穿的話。我姑嫂倆除了洗衣作飯而外,沒有敢閑著,總是找一點針活來作。原因也是很簡單的,無非借著這個,好幫貼一點家用,至少是自己零花錢,不用找我大哥要了。」

  二和道:「像二姑娘這樣勤儉的人,那真不易得。」

  二姑娘抿嘴笑道:「不易得嗎?也許有那麼一點。我想著,我簡直是笨人裡面挑出來的。」

  二和將手裡的捲煙頭扔在地上,將腳來踏住了,還搓了幾下,眼光注射著地面,笑起來道:「果然是二姑娘先前說的話不錯,老鄰居倒越來越生疏了,見了面,盡說客氣話。」

  二姑娘微微的笑著,昂了頭,看門外院子裡的天色。二和沒有告辭說走,坐在這裡不作聲,也是無聊。於是第二次又取了一根煙捲抽著。口裡噴了煙,也是對院子裡看。偶然對二姑娘看看,正好她也向這裡看來,倒不免四目相射,二姑娘突然把臉紅了,將頭低下去。

  二和噴了兩口煙,搭訕著道:「光陰真是快得很,記得我在這裡住家的時候,好像是昨日的事,現在到了這裡來,我可是作客了。」

  二姑娘道:「其實你那回搶著搬家也太多心。我大哥喝了幾杯酒下肚,真是六親不認,可是他沒喝酒的時候,對人情世故,都是看得很透徹的。」

  二和道:「雖然是這樣說,也虧著田大嫂在家裡主持一切,有道是牡丹雖好,也要綠葉兒扶持。」

  二姑娘點點頭到:「對,幸虧他還有三分怕我大嫂,要不然,他成天喝酒,那亂子就多了。」

  二和不知不覺的,又把那根煙抽完了,接著,再取了一根煙抽著,因放出很自在的樣,腿架在腿上,微笑著道:「談起大嫂,在這大雜院裡,誰也比不過她,配我們田大哥是足配。」

  二姑娘只微笑,低頭望了自己的鞋尖,低聲笑道:「那楊月容若是不走,伺候丁老太,那是頂好的,丁老太也很喜歡她。可惜她是一隻黃鶯鳥,只好放到樹林裡去叫,關到籠子裡面來,她是不甘心的,有機會她就飛走了。」

  二和道:「唉,你還提她幹什麼。」

  二姑娘笑道:「其實她也用不著這樣跑,就是在北京城裡住著,大家常見面,二哥還能攔了她不唱戲嗎?」

  二姑娘把這句話說完了,回想到無意中說了一聲二哥,不由得把臉紅了。則是把頭抬起來,卻又低了下去。二和倒沒有理會她是什麼意思,還是微昂了頭噴著煙。二姑娘笑道:「我可是瞎扯,你別擱在心上。」

  說時,很快地瞟了二和一眼,接著道:「本來我這譬喻不對,黃鶯也好,畫眉也好,你把它關在籠子裡,怎麼也不如在樹林子裡飛來飛去自在。」

  二和道:「那也不一樣啊,有些鳥雀,它就樂意在人家留住著。雞鴨鵝那是不用提,還有那秋去春來的燕子,總是在人家家裡住著的。」

  二姑娘道:「那總也占少數。」

  說著,帶了微笑,身子前後搖撼著,在她的表示中,似乎是得意的,也可以表示著很自然。二和道:「用鳥比人,根本就不大相像。鳥天生成是一種野的東西,人要像鳥那樣亂跑,那可是它自己反常。」

  二姑娘點點頭道:「對了,月容不光是會唱,還長得好看呢。若照她長得好看,應該把她比做一朵花。二掌櫃,你猜,她該比一朵什麼花?」

  二和微微皺了眉毛笑道:「我實在不願提到她。二姑娘總喜歡說她。」

  二姑娘笑道:「一朵花長得好看,誰也愛看。她那樣一個好人,忽然不見了,心裡怪惦記的。」

  二和微笑了一笑,沒有作聲。二姑娘道:「真話嗎。有那長得不大好看,無論這花有什麼用處,有什麼香味,人家也是不大愛理的。」

  二和聽了這話,不覺對她看了一眼,心裡連連地跳蕩了幾下。二姑娘道:「這世界上的事,就是這麼著,好花好朵兒的,生長在鄉下野地裡,也許得不著人瞧一眼。若是生長在大宅門子花園裡,就是一朵草花兒,也有人看到,當了一種稀奇之物的。」

  二和笑道:「這話也不能說沒有,可是花園子裡的花,那也只好王孫公子去看看,窮小子還是白瞪眼。」

  二姑娘笑道:「那也不見得,遇著個王三小姐拋彩球,也許她就單單的打在薛平貴頭上。」

  二和笑道:「我可講的是花,你現在又講到人的頭上來了。」

  二姑娘也省悟過來了,何以不說花,而說人?便紅著臉笑道:「人同花都是一個理罷。」

  說時,抬起兩隻手來,倒想伸一伸懶腰,但是把手抬起來一小半,看到二和站在面前,把手依然垂下去。二和向院子外面張望了一下道:「田大哥還沒回來,我該走了。」

  二姑娘扶著牆壁站了起來,像是送客的樣子,可是她口裡說道:「忙什麼的,再坐一會兒。」

  二和道:「我不坐了,今天還沒有做生意呢。」

  說著,站起來拍了兩拍手,雖見二姑娘並沒有留客的意思,但是也不像厭倦著客在這裡,因她手扶了門框,低著頭還只管微笑呢。因之又走到房門口,看看天色,出了一會神,見二姑娘還是手扶了門,低著頭的,這又重新聲明了一句道:「再見罷,我走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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