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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五回 難忍饑驅床頭金作崇 空追跡到門外月飛寒(2)


  說時,彎了腰,將兩根長火筷子,只管伸到冷爐灰裡面搗動,爐子裡是呼嚕子作響。月容道:「你沒有聽到那個狼司令虎司令說嗎?要通知偵緝隊在咱們門口掛樁。掛樁這個暗坎兒,我是知道的,那就是派了便衣偵探,在咱們家附近把守著,我要到哪裡去,他們也得跟上。要是真那麼辦,你想那豈不是個大累贅?所以我想著,趁了今日早上,他還沒有派人來的時候,我先出去,找好一個藏身的地方。」

  胡媽只看了她一眼,並沒有答話,似乎對於她這個主意,很不以為然。因為月容站在屋子門裡面,縮著一團的,只管催著要熱水,只好找了幾根硬柴棍子,塞到爐子眼裡去燒,也來不及添煤,火著了,將瓷鐵小臉盆,舀了一盆涼水,就在爐子上架著。月容跑到爐子邊來,伸手到水裡去探試了幾回,摸著水有些溫熱了,立刻端了盆進屋子去,掩著門正彎著腰在桌上洗臉呢,卻聽到胡媽在院子裡同人說話。始而以為是送煤或挑水的,沒有介意,後來聽到有個粗暴的男子聲音,叫道:「你就拿得了主意嗎?你進去問問看。」

  月容問了一聲:「誰?」

  打開屋門來,看到卻是一愣。

  這是胡同口上二葷鋪的掌櫃小山東。他頭上戴了黃氊帽,身上穿了藍布棉襖,攔腰系了一根白線編的粗板帶,籠了兩隻袖子,沉下那張黃黑馬臉,頗有點不妥協的神氣。問道:「掌櫃的,你又來要賬來了吧?」

  小山東淡笑道:「楊老闆,直到昨天,我才知道您是梨園行的。您是有法子想的,幹嗎瞞著?」

  月容道:「我們自搬來的時候,蒙你的情,賒過幾天東西吃,這是我記得的。可是你賒帳的時候,認的主兒是姓宋的,不是我吧?」

  小山東脖子一伸道:「咦,這樣說起來,倒是賒帳賒壞了,別的不用說,我問您一句,炸醬麵,饅頭,蔥油餅,多著呢,我也算不清,你吃過沒有?」

  月容道:「吃過怎麼樣,吃過了就應該我給錢的嗎?」

  她說是說出來了,然而臉腮上已經飛起兩塊紅暈。小山東冷笑道:「吃飯不給錢,這是你們的理?」

  月容道:「譬如說,人家在館子裡請客,客人吃了館子裡的東西,也得給錢嗎?還是作主人的給呢?」

  小山東道:「雖然是作主人的給錢,可是作主人的溜了,大概在席的客人也跑不了。姓宋的賒的東西,在你們院子裡吃的,漫說你們一家人,就是請來的客,我也可以同你要錢。這錢你說給不給罷!若是不給,我去找巡警來講個理。」

  月容道:「找天王來也不成,我沒有錢。」

  小山東道:「你准沒有錢嗎?楊老闆,你可瞞不過我。這兩天,你家門口,天天停著汽車,不是有錢的朋友,就是有錢的親戚。你家有坐汽車的人,會給不起這點小款子嗎?那你是成心。不給錢不行!我今天在這裡耗上了。」

  胡媽在小廚房走出來問道:「到底欠你多少錢?你這樣凶?」

  小山東道:「沒有多少錢,兩塊來錢吧。」

  胡媽在身上一掏,掏出那張五元鈔票向他臉上一揚,笑道:「要不了罷?你找錢來。」

  小山東接了錢,笑著拱拱手道:「勞駕,勞駕,我一刻兒就找錢來。」說著,一扭頭就走了。

  月容見胡媽給了錢,又不便攔住他,等小山東走了,就頓腳道:「你這是什麼意思?錢在你手上咬人嗎?」

  胡媽隨著進屋來,將房門掩上,低了聲音道:「那五塊錢,你還不打算花嗎?早上的糧沒有了。姑奶奶,不是我說你,你真有點兒想不開。有瞧見大把洋錢不花,情願挨餓的嗎?你若是真沒有錢,我們幫工的,要麼不幹;要麼,念著過去的情分,白幫你幹兩個月,這都不吃勁。你現在有錢,讓我白瞧著挨餓,你也有點忍心吧?」

  月容道:「胡媽,你別想錯了。你看我這人是捨不得花錢的人嗎?無奈這是人家的錢,我不敢動。」

  胡媽道:「並不是我多活兩歲,就端老牌子。瞧你為人,實在有許多地方見不到。你現在走這條路也不好,走那條路也不好,總想去找師傅。找師搏怎麼著?還不是靠人家門框,混一碗飯吃嗎?不用說他收留不收留罷,你這一去,先得挨上一頓罵。現在炕頭上箱子裡放著那麼些個洋錢,你不肯花,情願挨餓受氣,我真有點兒不明白。」

  月容坐在椅子上,手撐了頭,目注視了地上,默然無言。胡媽道:「讓我瞧炕頭上那些個錢,還只管受憋,我這窮老幫子可不行。你要出去,你只管出去。」

  這句話提醒了月容,回到裡面屋子裡,對炕頭上的箱子瞧瞧,別說是鎖了,根本就沒有箱搭扣。爬上炕,掀開箱蓋子,兩截白晃晃的洋錢,就放在箱子裡零碎物件的浮面。手扶了箱蓋,先怔了一怔,不免把現洋全拿出來,要向身上揣著,但是只揣了二三十塊錢到袋裡去的時候,便覺得那衣服底擺,要沉墜下去。自己不免搖頭想了一想,將幾十塊現洋揣在身上,滿街去找人,這卻現著不妥。縱然是把現洋全帶著,放在屋子裡的這些衣料同襪子鞋子,全是散亂放在炕上的,這又焉能保得了不遺失一件?於是把現洋掏出來,還是放到箱子裡去,只坐在炕上發呆。呆坐到了十二點鐘,起床早的人肚子有些鋨了,於是向窗子外叫道:「胡媽,你還沒有做飯嗎?」

  胡媽很大的嗓音答道:「作飯?你說了,炕頭箱子裡的錢是不動的!你存在我這裡的錢,只有幾毛了,我要大手一點兒的話,一頓就可以吃光。我不敢胡拿主意去給您辦午飯,您要吃什麼,您說罷。我沒有什麼,反正是天天嚼幹燒餅,我再買兩個燒餅嚼一頓就得了。」

  月容聽著,倒不由得心裡動了一動,便道:「我也沒有叫你天天嚼幹燒餅,不過偶然湊付一兩頓。既是那麼著,這一頓午飯隨你的便,你想吃什麼就吃什麼。」

  胡媽道:「愛吃什麼就吃什麼嗎?你一共只有幾毛錢……」

  月容道:「你不用說了,這兒拿一塊錢去花罷。炕頭上放了幾十塊錢,別說你忍不住這分兒餓勁,我也忍不住這分兒餓勁了。」

  胡媽笑嘻嘻地走了進來,兩手一拍道:「真的,並不是我說那不開眼的話,我要是不用錢,架不住那箱子裡的大洋錢,只管沖我招手。」

  月容在箱子裡取出一塊錢來,當的一聲向桌上一扔,接著又歎了一口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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