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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一回 兩字誤虛榮千金失足 三朝成暴富半月傾家(2)


  「我說:『上天津去,我回來不回來呢?』他說:『還回來幹什麼?你就算嫁了我了。你別以為你現在唱戲有點兒紅了,不等著嫁人,可是這有兩層看法:第一,唱戲的唱紅了的,你也聽說過。怎麼紅,紅不過當年的劉喜奎、鮮靈芝吧?劉喜奎早是無聲無息的了。鮮靈芝在天津窮的不得了,卅多了,又要出來唱戲。還有個金少梅,當年多少闊老,她不願意嫁,包銀每月兩三千。現在怎麼樣?輪到唱前三出戲,快挨餓了。這全是我們親眼見的事,可沒有把話冤你。你就是往下唱,還能唱到那樣紅嗎?唱不到那樣紅,你還有什麼大出息?無非在這兩年,同你師傅多掙兩個錢罷了。第二,就算你唱紅了,你遲早得嫁人。可是唱戲的女人,全犯了一個普通毛病,自己有能耐,嫁一個混小差事的人,作小買賣的人,有點兒不願意,根本上自己就比他們掙的錢多。嫁有錢的人吧,那一定是做姨太太。你想,誰住家過日子的人,肯娶女戲子去當家?唱戲的人,東不成,西不就,唱到老了,什麼人也不願意要,只好馬馬虎虎嫁個人。你現在若肯嫁我,第一是一夫一妻,第二是我家裡有百十萬家財。你亮著燈籠哪兒找去?若說你喜歡做官的,自己鬧一份太太做,那也容易。我的資格,就是大學生,家裡有的是錢,花個一萬兩萬的,運動一個官做,那准不難吧?』」

  老夥計聽了,手摸了鬍子點點頭道:「這小子真會說,你是不能不動心了。」

  月容道:「當然啦,他的話是說得很中聽的,可是我自己也想了想,這時候我要答應了他的話,就跟了他糊裡糊塗一走,到底是怎麼個結果,也不知道。就對他說:這是我終身大事,我還不能一口就答應跟你走。你還得讓我想兩天。」

  老夥計笑道:「這樣說來,楊老闆總算有把握的,後來怎麼還是跟了他走呢?」

  月容道:「有宋信生那種手段,是誰也得上當,別說是我這樣年輕的傻孩子了。他已經知了我的意思,就對我說:『你怕我是空口說白話嗎?我可以先拿一筆錢到你手上作保證金。我公寓裡還有一筆現錢,你同我到公寓裡去先拿著。』他這樣橫一說,直一說,把我都說糊塗了,他說一筆現錢給我,我也不知道推辭。在咖啡館裡,吃了一些點心,我就同他到公寓裡去。不瞞你說,這公寓裡,我已經去過多次,已經沒有什麼忌諱的了,一直跟到裡面一間屋子裡去,他把房門帶上,好像怕人瞧見似的。隨後就搬了一隻皮箱放在床上,打開皮箱來,裡面還有一個小提箱,在那小提箱裡,取出了一些紅皮藍皮的存款摺子,托在手上顛了兩顛,笑著對我說:『這裡存有好幾萬呢!』

  「我本來沒瞧見過什麼存款摺子,可是那本兒皮子上印有銀行的招牌,我就知道不假了。他說裡面有幾萬,我雖然不能全相信,但是他有錢在銀行裡存著,那不會假的。我怎麼會那樣相信呢?當時他在箱子裡取出一大疊鈔票,用手托著,顛了幾顛,這就笑著說:『這是一千二百塊錢的鈔票,除了我留下零頭作零用而外,這一千塊整數,全交作你手上暫保存著。我的款子,全存在天津銀行裡的,到了天津之後,我再取一萬款子,存到你手上,給為保證金。我要是騙了你,你有一萬塊錢也夠花了。這一千塊錢呢,只是保你到天津去的。到了天津,我要是前言不符後語,這一千塊,就算白送你了,你依然還是回北平來。』」

  老夥計聽說,不由得吒的一聲笑道,罵出了三個字:「這小子!」

  月容道:「當時我坐在沙發椅子上,看到他這樣的硬說話,只有把眼向他身上注意的份兒,我還能不相信嗎?他說的到做的到,立刻把那一大疊鈔票,塞到我手上。我的天,我自小長了這麼大,十塊八塊,也少在手上拿著,一手托整千的洋錢,哪有這麼回事?當時我托著鈔票的手,只管哆嗦,兩隻腳像是棉花做的,簡直的站不起來。他對我說:『我既然交給你了,你就在身上放著罷。可是有一層,這錢別讓你師傅見著了,他要見了的話,一個也不讓你拿著的。』我當時拿了錢,真不知道怎樣是好,只有手上緊緊的捏住,對了他傻笑。於今想起來,我真是丟人。」

  老夥計笑道:「那也難怪,他那票子是五元一張的呢,還是十元一張的呢?」

  月容道:「所幸都是十元一張的,我就把這鈔票分著五疊,小褂子上的口袋,短夾襖上的口袋,全都揣滿了。」

  老夥計道:「他把錢交給你以後,他又說了什麼?」

  月容道:「他倒沒有說什麼,不過我自己可想起了許多心事。身上裝了這麼些個錢,不但回家去,怕師傅見著了要拿去,就是夜深回去,說不定也會遇到路劫的。因之立時心裡的苦處,擁上了眉毛頭上,只管把兩道眉峰緊湊到一處。他好像知道了我的心事,就對我說:『你是愁著那錢怕讓人看到吧?我替你出個主意,今天把錢放在身上,先別回去。到了明日,你把款子向銀行裡一存,那就沒有問題了。至於以後的話,反正你不久是要跟我走的,那還怕什麼?』我說:『我今天不回去,在哪裡住?整宿的不回去,恐怕我師傅也不會答應我。』他就對我說:『你若是決定了跟我,這些事都不成問題。』掌櫃的,你替我想想,我這麼一點年紀的人,又是個窮孩子,哪受得了那一番勾引,所以他怎麼說,我就怎麼好。」

  「那一下午,我也沒回家,就在公寓裡頭。到了我上園子的時候,一進後臺,就有人告訴我:『你哥哥丁二和來找你來了,另外還有一個直不老挺的人跟著,我一聽,就知道是王大傻子。這人是個寬心眼兒,有話就嚷出來的。我心裡想著,他們別是知道我有了錢,特意來找我的吧?心裡直跳。我一出臺,又看到他兩人四隻眼睛直盯住在我的身上,我心裡可真嚇一大跳,一定是他們知道我身上有錢,今天特意來守著我來了。我在臺上只管拿眼睛瞟著他們,他們越是起哄。信生不等我完戲,就在後臺等著我,悄悄地對我說:『你瞧見沒有?他們已經在那裡等著你了,你還能同他們一塊兒走嗎?』那一千塊錢,我還揣在身上呢,聽了這話,我心裡就跳了起來。他又說:『你別害怕,我在這裡保護著你,你同我一塊兒走罷。』我當時也沒有了主意,糊裡糊塗地跟著信生走了。」

  老夥計手摸了鬍子點點頭道:「哼,我明白了大概……自然……第二天怎麼樣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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