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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第二十回 帶醉說前緣落花有主 含羞揮別淚覆水難收(3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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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夥計看她的樣子臉雖朝著人看,眼光可向地下看了去,只看那眼毛簇擁出來一條粗的黑線,其眼光之低下可知。便道:「楊老闆,有一位姓田的你認識嗎?他說他同姓丁的同住在一個大雜院子裏。」 月容昂著頭想了一想,點點頭道:「不錯,有的,他家是姑嫂兩個。」 老夥計道:「不,這是一個三十上下的男人。他說他同丁二和是把子。」 月容低下頭去,撫弄著衣角。 老夥計道:「那個人今天喝了個醺醺爛醉,到我們櫃上來要人,不知道是自己的意思呢,還是姓丁的托他來的?」 月容突然地站了起來,問道:「他們還記得我?」 老夥計道:「怎麼會不記得你?才多少日子呢?我想最惦記的還是你師傅。上次我們櫃上不就托人對你說嗎,假使你願意回到你師傅那裏去,我們私人可以同你籌點款子。我們老東家,不向你追究以前的事,你也別向我們老東家要人,兩下裏一扯直。現在既是丁家也找你,那更好了。可是你這位姑娘死心眼子,一定要等信生回來。你沒有想到他偷了家裏三四萬元的古董,全便宜賣掉了嗎?他搗了這樣一個大亂子,沒有法子彌補過來,他長了幾個腦袋,敢回家?你不知道,我們老東家的脾氣,可厲害著呢。」 月容道:「我也聽說你們老東家厲害,可是鋼刀不斬無罪的人。是他的兒子將我拐了出來,把我廢了,又不是我花了他那三四萬塊錢。請問,我有什麼罪呢?不過我苦了這多日子,一點兒消息沒有,恐怕也熬不出甚麼來,再說,舉目一看,誰是我的親人?誰肯幫我的忙?若是丁家真還找我的話,我也願意回去。可是我就厚著臉去,怕人家也不收留我了罷。」 老夥計道:「你和丁家究竟是有甚麼關係,我們不明白。不過你師傅楊五爺,我們是知道的,我們的意思,都勸你上楊五爺家去。師傅對徒弟,也無非老子對兒子一樣,你縱然作錯了事,對你一罵一打也就完了。」 月容搖搖頭道:「我不願意再唱戲了。」 老夥計道:「為甚麼?」 月容道:「唱戲非要人捧不可,不捧紅不起來,要是再讓人捧我呀,我可害怕了。以往丁家待我很好,我若是回心轉意的話,我應當去伺候那一位殘疾的老太太。可是,我名聲鬧得這樣臭,稍微有志氣的人,決不肯睬我的,我就是到了丁家去,他們肯收留我嗎?我記得走的那一天,他們家還作了吃的讓我去吃,買了水果,直送到戲館子後臺來,他在前臺還等著我。我可溜了,這是報應,我落到了這步田地。」 說著,流下淚來。 她是低下頭來的,只看到那墨綠袍子的衣褂上,一轉眼的工夫,滴下了幾粒黑點,可也知道她哭得很厲害。老夥計默然的抽完了半支煙捲,最後,三個指頭鉗住了煙捲頭,放到嘴裏吸一口,又取出來,噴上一口煙,眼睛倒是對那煙球望著,不住的出神。月容低頭垂了許久的淚,卻又將頭連搖了幾下,似乎她心裏想到了什麼,自己也是信任不過。 老夥計把煙捲頭扔在地上,將腳踏了幾下,表示他沉著的樣子,兩手按了大腿,向月容望了道:「楊老闆,並不是我們多事,你和丁家到底是怎麼一段關係呢?原聽說你是個六親無靠的人,你可以隨便愛上哪裏就到哪裏。據今天那個姓田的說,你同丁家又好像是幹兄妹,又好像是親戚。聽你自己的口音,仿佛也是親戚,你這樣荒唐,倒像自己把一段好姻緣找散了似的。你何妨同我說說,若是能把你那一段好姻緣再恢復起來,我們這兒了卻一重案子,你也有了著落,兩好湊一好。你瞧我這麼長的鬍子,早是見了孫子的人了,決不能拿你打哈哈。」 月容在右肋衣襟紐扣上,抽出一條白綢子手絹,兩手捧著,在眼睛上各按了兩按,這才道:「唉,提起來,可就話長著啦。老先生,你喝一杯水,我可慢慢的把我和丁家的關係告訴你。」 說時,正是那個彎腰的白髮老媽子,兩手捧了缺口瓷壺進來,她斟上了一杯茶,一同放在桌上。老夥計斜坐在桌子角邊,喝喝茶,抽抽煙,把一壺茶斟完了,地面扔了七八個煙頭,月容也就坐在門邊,口不停講,把過去報告完畢。 老夥計摸了兩摸鬍子,點點頭道:「若是照你這種說法,丁家果然待你不錯,怎麼你又隨隨便便同信生逃跑到天津去了呢?」 月容道:「那自然是怪我不好,想發洋財。可是也難為宋信生這良心喪盡的人,實在能騙人,我一個沒見過世面的窮女孩子,哪裏見過這些?誰也免不了上他的當呀。」 老夥計反斟了一杯茶,送到她面前,很和緩地道:「楊老闆,你先潤潤口。不妨詳詳細細地告訴我,我把你這些話,轉告訴老東家,也許他會發點慈悲,幫你一點忙的。」 月容接著那杯茶,站起來道過了謝謝,於是喝完了茶,放下杯子,把她上當的經過說出來,以下便是她由戲院子逃出後的報告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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