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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回 娓婉話朝曦隨親挽客 殷勤進午酒得友為兄(2)


  月容看他那樣無精打采的樣子,心裡可就想著:人家准是討厭我在這裡了,可別讓人家多說話,自己告辭罷。她這樣的想著,也沒多言多語,自走回屋子裡去。

  二和先是只管把馬鞭子在地面上塗著字,他忽然省悟過來,這樣的同人家說話,恐怕是有點兒得罪人,於是向屋子裡先看一下,立刻站了起來,這就大聲叫道:「姑娘,你休息一會子罷。」

  他口裡說著,人也隨了這句話走進來,可是月容沒有答話,丁老太倒是答言了,她道:「二和,我口裡幹得發苦呢,你倒一口水我來喝罷。」

  二和聽了這話,雖看到月容站在堂屋裡發呆,自己來不及去理會,立刻斟了一碗開水搶到屋子裡去。只見丁老太躺在床上,側了臉一隻手托住了頭,一隻手伸到下面去,慢慢的捶著自己的胸。二和道:「你怎麼了?是周身骨頭痛嗎?」

  丁老太道:「可不是。」

  二和扶起她的頭,讓她喝了兩口水,放下碗,彎了腰,伸手去摸那畫滿了皺紋的額頭,果然有些燙手,使她那顴骨上,在枯蠟似的臉皮裡,也微微的透出了一些紅暈。這就兩手按了床沿,對了母親臉上望著,因低聲問道:「您是哪兒不舒服?我得去給您請一位大夫來瞧瞧吧?」

  丁老太道:「那倒用不著,我靜靜兒的躺一會兒,也許就好了。要不,讓這位大姑娘再在咱們家待上一兩天,讓她看著我,你還是去作你的買賣。」

  二和道:「這倒也使得,讓我去問問這位姑娘看,不知道她樂意不樂意。」

  丁老太道:「我也是怕人家不樂意,昨日就想說,壓根兒沒有說出來。」

  二和道:「好的,我同她去說說罷。」

  口裡說著,走到外面來,不想她已是在跨院門口站著了。二和沒有開口呢,她就勾了兩勾頭,先笑道:「丁掌櫃的,我實在打攪你了。本來呢,我還勞你駕一趟,把我送到救濟院去,可是我想到你老太太又不舒服,當然也分不開身來,請你告訴我,在什麼地方,讓我自己去罷。」

  二和聽著話,不由得心裡卜蔔亂跳了一陣,問道:「姑娘,我們有甚麼事得罪了你嗎?」

  月容靠著門子站著,手扶了門閂,低著頭道:「你說這話,我可不敢當。我是心裡覺著不過意,沒別的意思。」

  說著,將鞋子在地面上來回的塗畫著。

  二和將那矮凳子又塞在屁股底下,蹲著坐了下去,分開了兩腿,自將雙手托住了下巴,向地面上望著道:「也是你自己說的,你覺得我這人還不錯。」

  月容道:「這是真話,以前我打這胡同裡走過去的時候,有兩次,我看到你替人打抱不平,我心裡就想著,你這人一定仗義。」

  她說著,就蹲下在門檻石板上坐著,低了頭,撿了一塊石頭子,在石板上畫著圈圈,口裡接著道:「所以那天你由胡同口上經過,我就想找著你,你一定可以幫忙的。」

  二和道:「我並不是不替你幫忙,我們老太正病著,家裡沒個人,我不敢離開。唉,窮人真是別活著。」

  他深深的歎著氣,只管搖頭。月容道:「窮人是真沒有辦法,越是工夫值錢,老天爺就越是要耽擱你的工夫。」

  二和突然站起來,將兩隻巴掌不住手的拍著響,然後兩手環抱在胸前,將一隻腳在地面上點拍著,沉吟著道:「我們老太太,倒有這個意思,說是請你在我們這寒家多住兩天,可是你要到救濟院去的心思又很急,我有話也不好出口。」

  她聽了這話,好像得了一種奇異的感覺,全身抖顫一下,笑了起來,可是還有點不好意思,將頭扭到那邊去,低聲道:「你這話是真的嗎?」

  二和道:「那你放心,我絕不能同你開玩笑,請你在我家委屈兩三天,等著家母身體好些了,我再送你到救濟院去。」

  月容這就站起身來,將手高高的抬起了,扶了門板,把臉子藏在手胳臂裡面,笑道:「我現在是無主的孤魂啦,有人肯委屈我,我就不錯啦。」

  二和聽了這話,當然是周身都感著一種說不出來的愉快。不停的在院子裡來回的走著,而且也是不停的雙手拍灰。那牆頭上的太陽,斜照到這跨院牆腳下,有一條黑白分明的界線。

  當他們在院子裡說話的時候,那太陽影子,是一大片,到了那影子縮小到只有幾尺寬的時候,只有月容一人在院子裡作飯。太陽當了頂,一些影子沒有,二和可就夾了一大包子東西進來。這還不算,手裡還提著醬油瓶子,一棵大白菜,一塊鮮紅的羊肉。一到院子裡,月容就搶上前把所東西接過去了。他肋下放下來的,大盒子一個,小盒子兩個,另外還有個布卷兒。大盒子裡是一雙鞋子,小盒子裡是線棵子兩隻,胰子手巾牙刷全份。月容將那紙盒子抱在懷裡,笑道:「這全是給我買的嗎?」

  二和且不答覆她這句話,卻把那紙包打了開來,花布、青布、藍布樣個個都有,兩手提了布匹的一頭,抖了兩抖,笑道:「你不是說你自己會作活嗎?……」

  這話沒說完,外面有人叫起來道:「二哥剛回來啦?」

  二和聽他那聲音,正是大院子裡多事的王傻子來了,便搶出來把他截住,一塊兒走到外面院子裡。

  他先站住腳,把一個手指頭向他點著,將眼睛䀹了兩䀹,笑道:「這兩天,你是個樂子。」

  二和把穿的長夾袍兒,摸了一摸鈕扣,又抬起手來,把頭髮亂摸了一陣,笑道:「這件事,我正想和你商量著,你猜她是誰?就是六月天那晚上在咱們院子裡唱曲兒的那位小姑娘。」

  王傻子把系在腰上的板帶兩手緊了一緊,將臉沉了一沉,擺著頭道:「那更不像話,你想鬧個拐帶的罪名還是怎麼著?我們作街坊,知情不舉,那得跟著你受罪,這個我們不能含糊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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