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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回 多半昌色留聞歌憶舊 增一宵夢寐移榻驚寒(3)


  二和道:「這也沒有什麼不好意思,反正我不能讓客人在家裡熬一宿。」

  月容道:「老太太向來一人睡在床上的,今晚上又不太舒服,我怎好去打攪她,我在炕上睡罷。」

  二和道:「這可以聽你的便。」

  說著,舉起兩隻手,連連打了兩個呵欠。月容抬起一隻手來,理著自己的鬢髮,因道:「你為我受累了一天,這會子該休息了,我這就進房去了。」

  二和道:「裡面屋子裡,請你別熄燈。桌上有一壺茶,是拿一件大棉襖包著的,假如半夜裡我們老太太要喝茶,請你倒一杯給她喝,別的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了,你睡罷。」

  月容雖然覺得他最後兩句話,是有點贅餘,但是自己要睡,人家也就睡,不便我問,自進裡屋,掩上屋門睡了。

  二和這方搭床的板子,正是屋子裡開向院子裡屋門,現在睡下了,屋子門可就不能關上。將一床被,半疊半蓋的躺著,沒有枕頭,只好脫下身上的衣服,作了一個大棉布卷塞在墊被的下面,把頭枕頭。這一天,早上把東北城跑了一個來回,晚上又把西北城跑了一個來回,也就相當的疲倦。何況為了月容,心裡頭老是有一種說不出所以然的牽掛,總覺得安置沒有十分妥當,作什麼事也有些仿仿佛佛的。這時頭靠了那個卷的衣包,眼對了裡面房門望著,他心裡就在那時想著,假使自己有一天發了財,把這間房當了新房,那就不枉這一生了。不過像王姑娘這分人才,要她作新娘子,也不能太委屈了,必得大大的熱鬧一下子。

  心裡這樣想著,眼面前可站著一位新娘子,身上穿了紅色的長衣,披了水紅色的喜紗,向人微微的一笑。耳邊下兀自有音樂響著,但是卜蔔嗆嗆的,卻有些不成腔調。這就忘記了自己是新郎,也禁不住發脾氣喊起來,為什麼音樂隊這樣的開玩笑。不想這一聲嚷著,自己也醒過來了,是牆外面有敲更的經過,是那更梆同更鑼響著。於是轉了一個身朝裡睡著,心裡也正責駡自己,未免太不爭氣,家裡來一位女客,立刻就想把人家當新娘子。可是月容倒很贊成這個辦法,對他道:「你不要送我上救濟院,我們逃跑罷。」

  說著就跑,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追趕,兩個人拼命地跑,後來索性牽了月容的手跑。所跑的正是一條荒僻的大街,刮著大風,飛著雪花,吹得人身上冷水浸了一樣,尤其是自己的脊樑上,直涼透了肺腑,站著定了定神,自己並沒有站著,卻是躺在門板上。那院子裡的風,呼呼的向屋子裡面灌,吹得脊樑上,猶如冷水澆過,所以把人又驚醒了,於是一個翻身坐起來,定了一定神。今天晚上,怎麼老是作夢?這可有些怪了。記得桌上還放下了一盒煙捲的,這就走過去向桌面上摸索著。

  不知道怎麼當的一聲,把桌上一隻茶杯子給撞翻了,自己啊喲了一聲。接著便是咿啞一聲,原來房門開著,閃出一線燈光來,月容可就手扶了房門,在那裡站著。二和道:「你還沒睡著嗎?准是認床。」

  月容笑道:「我們是什麼命,還認床啦?我想你在外面屋子裡躺著,忘了關門,仔細著了涼。我把你擠到外面來,怪難為情的,可是你老太太睡著了,我又不便叫你。」

  她說著話,就抱了一床小被出來,放到板子上。二和也摸著了火柴,把桌上的燈點了,見她睡眼的蓬亂著一頭頭髮,衣服單單的,又有幾個破眼,直露出白肉來。在燈下看到她這種樣子,心裡未免動盪了幾下。月容見他望著,低了頭,就走進房去,兩手要關上房門的時候,還在房門縫裡,同二和連連點了幾點頭,然後在她微笑的當中,將門縫合上,兩個人就在門內外隔開來了。

  二和當時拿了火柴盒在手,一句什麼話也說不出,這時門合上了,才道:「喂,王家大姑娘,你把被給我了,你就別在炕上睡了。」

  月容道:「我知道了。掌櫃的,你可把門掩上一點,別吹了風。」

  二和答應了一聲,自擦火抽著煙。丁老太太咳嗽了幾聲,隔了屋子叫道:「二和你還沒睡啦?」

  二和道:「我剛醒,抽一枝煙捲就睡。您好一點兒了嗎?」

  丁老太道:「好些了,多謝這位王家姑娘,給我倒了兩遍茶。別攪和人家了,讓人家好好的睡一會兒罷。」

  二和靜靜的抽完了那枝煙,將兩床被一墊一蓋,卻是睡得舒服一點。心裡也就想著:可別胡思亂想了,明天一早就得起來套車,送她上救濟院去。好好的睡一覺罷,只要把她送走,自己心事就安定下來了,睡罷。這樣決定了,口裡數著一二三四,一直數到四百數十,這就有點兒數目不清。

  直等這耳朵下聽到呼呼的風聲,起來一看,天色大亮,那鄰院的樹葉子被風吹著,只管在半空裡打旋轉,抬頭看看天色,陰沉沉的。這也就來不及作什麼想頭,到院子裡馬棚子裡去,把馬牽出來,將車套好。一回頭,月容把頭髮梳得溜光,臉上還抹了一層胭脂,脅下又夾了一個小布包袱。二和道:「你還帶著什麼啦。」

  月容道:「這是你送我的一點兒東西,我帶去作紀念品。」

  二和也就仿佛著曾送過她一點東西,便點頭道:「你記得我就好。你到院子裡去以後,我還可以讓我們老太太常常去瞧你。」

  月容低了頭沒作聲,自開了車門子,就鑽了進去。二和道:「姑娘你也真心急,我車子還沒有套好呢。就算我車子套好了,你到大門外去上車也不遲。」

  月容道:「你外面院子裡街坊多,我不願意同他們見面,你快一點兒走罷。」

  二和一聽這話,覺得這個人太狠心,母子兩個人這樣款待她。她竟是一點留戀之心沒有。一賭氣,拿著馬鞭子,就跳上車去,口裡喝了一聲道:「畜牲快走!」

  那馬似乎也生了氣,四蹄掀起,向前直奔,就要把這位剛脫樊籠的小鳥,又要送進鳥籠子去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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