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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回 陋巷有知音暗聆妙曲 長街援弱女急上奔車(2)


  王大傻子道:「別罵人了,我們這兒,哪來的先生。」

  人叢中有人道:「真好聽,再來一個。」

  王傻子道:「好聽儘管是好聽,可也不能老唱這個。」

  那女孩子道:「那我們唱一段《罵殿》罷。」

  王傻子道:「她自己點了這齣戲,那准拿手,就唱這個罷。這孩子一副好甜的嗓子,聽了真夠昧。」

  黑暗裡劉姥姥坐在階沿上,只把一柄芭蕉扇轟蚊子,拍了大腿直響,這就插嘴道:「王傻子,也不管自己有多大年紀,叫人家孩子。」

  王傻子道:「我今年三十啦,這小姑娘也不過十三四罷了。」

  那唱曲的婦人插話道:「我們這丫頭十七,個兒小,瞧她不怎麼大似的。」

  二和道:「好罷,就是《罵殿》,你唱罷。」

  於是胡琴響起來,那女孩子又唱了一大段《罵殿》。

  他們共湊的兩毛錢,只唱三段曲子,很快的就唱完了,王傻子在各人手上湊好了錢,遞到唱曲兒的手上去,那婦人道:「各位還聽不聽?要不聽,我們可得趕別家了。」

  大家聽了,倒沉寂了一下,沒有作聲。二和道:「我出一毛錢,你唱一段長一點兒的得了。」

  那男子道:「也可以,我老兩口子伺候你一段。」

  二和暗地裡笑了,還沒有答言,王傻子道:「誰要聽你老兩口子的!花一毛大洋,幹什麼不好。我們就說這小姑娘嗓子甜,送到耳朵裡來,真有那麼一些子……我也說不上,反正很有點意思罷。」

  那婦人道:「可是她的戲,是我老兩口子教的呢。」

  二和笑道:「不談這個了,一毛錢,你再讓你們姑娘唱一段《霸王別姬》,末了,還是來一段胡琴。」

  唱曲的還沒有答覆呢,遠遠地聽到有蒼老的婦人聲音叫道:「二和可別唱了。今天下午,花錢可不少,你又喝了酒,這會子聽了一毛錢曲兒,也就夠了。明天早上買吃的錢,你預備下了嗎?』-二和笑道:「唱曲兒的,你去趕有錢的主兒罷。我們這窮湊付,唱一個曲兒,湊一個曲兒的錢,你也不得勁兒。」

  那唱曲兒的三口子,一聲兒沒言語,先是椅子移動著響,後來腳步不得勁似的,鞋子拖了地皮響著,那三個黑影子,全走出大門去了。

  二和躺著,也沒有說什麼,雖是在這裡乘涼的人依然繼續地談話,但他卻是靜靜地躺著,只聽到胡琴板,一片響聲,越走越遠,越遠越低,到了最後,那細微的聲音,仿佛可以捉摸。二和還在聽著,但是這倭瓜棚上的葉子,被風吹得抖顫起來,這聲音就給擾亂了。王傻子突然問道:「二哥怎麼不言語,睡著了嗎?」

  二和道:「我捉摸著這胡琴的滋味呢。」

  王傻子笑道:「得了罷,咱們這賣苦力的人,可別鬧上這份子戲迷,別說花不起錢,也沒這閒工夫捉摸這滋味。你家老太太嚷一聲,把你那毛錢給斷下來了,你還不死心。」

  二和笑道:「就是不死心,又怎麼著?咱們還能每天叫賣唱的叫到院子裡窮開心嗎?」

  王傻子笑道:「咱們總還算不錯,坐在這裡,還有人唱著曲兒伺候我們。伺候我們的,還是十七八歲的小姑娘。」

  有人問道:「小姑娘這麼唱一段,你就受不了了,假使真有這樣一位小姑娘伺候你,你怎麼辦?」

  王傻子道:「瞧了乾著急,那我就投河了。今天我媳婦到娘家去了,我敞開來說,好的想不著,賴的還是把我霸佔了,這輩子我白活了,我非投河不可,要不,憋得難受。」

  二和笑道:「這傻子說話,狗嘴裡長不出象牙來。」

  王傻子道:「二哥你別胡罵人,我說的都是實心眼子的話。你現在還是光棍兒一個,假使你有這樣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伺候著,你能放過她嗎?你要不把她一口吞下去才怪呢。」

  劉姥姥將扇子伸到他背上,亂撲了幾下,笑駡道:「這小子傻勁兒上來了,什麼都說,天不早了,都睡去罷。」

  還是她的提議有力量,大家一陣風的就散了。

  在夏夜總是要乘涼的,這也就是窮人的一種安慰。忙了一天,大家坐在院子裡,風涼著,說說笑笑,把一天的勞苦都忘了去。到了次晚,大家自然是照樣的坐在院子裡乘涼,然而那賣唱的,奏著《夜深沉》的調子,由胡同口上經過,可沒有人再說,把他們叫進來。因為除了二和,大家全是捨不得錢的。二和因為昨日已經讓母親攔阻著了,今天哪還敢發起這事呢。自此,每當晚間賣唱的經過,只好靜靜地聽一陣子,有時,他們在附近人家唱,也就追到人家門外,隔了牆去聽著。那三口子的嗓音,聽得很熟,他們在黑暗裡隨便唱一聲,也知道是誰,可是他們的臉面,卻沒有看得出來。自己也曾想著,要瞧瞧他們,到底是怎麼一個樣子才好,但是他們白天又不出來的,哪兒有機會去見他們呢?不久,天氣又慢慢的涼了,胡同裡的胡琴聲,有時聽得著,有時又聽不著,後來是整月不來。

  天氣就到了深秋了。是一個早上,丁二和要上西車站去接客,套好了馬車,拿了一條細長的鞭子,坐在車前座上,啪地一鞭子,四個輪子骨碌都作響,直奔前門。街上的槐葉子,帶了些焦黃的顏色,由樹枝空當裡,垂下一球一球的槐子莢來,早風由樹葉子裡穿過,唆唆有聲。人身上自也感到一種涼意,心裡頭正也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情緒。忽然有人叫道:「那位趕馬車的大哥!」

  回頭看時,一條小胡同口,一個蓬著頭髮的姑娘,滿臉的淚痕,抬起兩隻手,只管向這裡招著。二和將馬帶住,跳下車來,迎向前問道:「姑娘,你認得我嗎?」

  那姑娘似乎頭在發暈,身子晃了兩晃,向牆上一靠,將手托住頭。在她這樣抬手的時候,看見她兩條光手臂,有許多條的粗細紫痕,那兩隻青夾襖袖子,猶如美麗的物件下面掛著穗子一樣,叮叮噹當的垂下布片來,再看她身上穿的那青布夾襖,胸前的齊縫,也扯成兩半邊,裂下一條很大的口子。因問道:「姑娘,你怎麼回事?家裡有甚麼人打你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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