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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第二十八回 楊柳青青都生兒女意 笙歌隱隱盡變故人家 桂枝這一番驚擾,就是她母親江氏,也弄得有些神魂失措,坐在床上很久說不出話來。最後還是她向桂枝道:「孩子,你還是忍耐著一點吧。有什麼話,到前院裏去,我們慢慢地商量吧。」 桂枝極力的忍住了哭聲,又睡去了。可是自這日起,在心頭上加了一重千斤擔子似的,只覺抬不起身子來,原來是每日睡眠十二小時,這就增加到睡眠十五小時了。趙翁並不知道她得了那麼一個不好的夢,還以為是她鬧胎氣。除了找些安胎的水藥給她吃,此外是並沒有給她打開心頭疙瘩的。報,他依然不拿回家來看,外面一切風聲鶴唳的消息,也全給封鎖住,不讓傳到家裏來。本來自「九一八」以來,三五天就一次緊張的風傳,這種刺激,在平津一帶的,也就經受得慣了。只要是大炮沒有在耳邊下響,也就不透著驚慌。 轉眼是農曆三月,北國除了偶然刮上幾天大風,也就慢慢轉入暖和的氣候。前院那兩棵大柳樹,已冒出了半綠半黃的嫩芽子。大太陽底下,照著那似有如無的樹蔭,半空裏好像有一種薄霧。桂枝在屋子裏悶不過,便是到前面院子母親屋子裏來坐。這天,她脫去了棉袍子,換著一件新制的青布夾袍子。這夾袍子,是為孕婦特製的,腰身特別的肥大,罩住那個大肚子。她將長袖子,各翻卷了兩寸袖口,露出一小截溜圓的白手臂。斜站在大柳樹下,扯著垂在頭上的長柳條子,拖拉到面前。右手扯著柳條子,左手伸了個食指撥著柳條梢子轉動,眼睛也隨了手指在轉動著。就是這個時候,有人輕輕地在大門口敲了兩下門環。桂枝那個大肚子,就是怕見著人,聽了門環響,人就向江氏屋子裏走著,一面叫道:「媽,你瞧瞧去吧,有人敲門。」 江氏隨了她的話出去,她卻隔了玻璃窗子向外張望著。見一個穿灰色軍衣的人,推了門走進院子來。他向江氏問道:「老太太,這裏有位姓趙的嗎?」 江氏道:「有的,老總有什麼事找他?」 他道:「我是關外來的,有一封信要交給趙老先生。」 桂枝聽得清楚,喜歡得一顆心,要由嗓子眼裏跳出來。也顧不得挺著大肚子難為情了,拉開屋門就搶出來了,口裏答道:「我們就姓趙,是趙連長帶來的家信嗎?」 那士兵在口袋裏掏出一封信,已交給了江氏。因道:「我就住在對門十五號門牌,有什麼回信交給我就是了,我叫唐立雄。」 桂枝走向前,將那信搶到手上,見上面寫著甘宅對門投交趙洪升老先生台啟。甘緘自關外。一看這字跡,就知道是甘積之來的信,也不做第二個打算,立刻將信塞到江氏手上,自回屋子去了。過了一會,江氏也拿著那封信進屋子來了。苦笑著道:「我以為是自強寫信回來了。原來是甘二爺又寫信來了。」 桂枝道:「別管他那閒事,把信交給老爺子去吧。」 江氏也覺得對甘二爺的事情,最好是離開一點兒的好。立刻就把信送到後院趙翁屋子裏去了。 趙翁看完了信,忽然大叫著怪事。隔了窗戶叫道:「親家太太,快來快來!你來聽聽這檔子新聞。少奶奶你也來。」 桂枝聽了這種叫喚,心裏又是亂跳,可是公公指明了名字叫的,怎麼可以躲得開去。只好繃著臉子,和江氏一路走進屋子。趙翁手上拿了那封信,臉上帶了笑,連連地搖了頭道:「這實在不是人所能猜到的,這實在出乎意料!」 桂枝沉著臉道:「那甘二爺有點神經病,信上胡說八道的話,別理他。」 趙翁笑道:「千真萬確,一點不胡說八道,可是人心真難摸呀!」 他這樣說著,不但桂枝心房亂跳,站著扶了堂屋裏桌子,說不出話來。就是江氏,也呆著不知道說什麼是好。趙翁道:「親家太太,這一程子,你看到那黃曼英小姐嗎?」 江氏母女,不料到這問題一轉,卻轉到黃曼英身上去了。江氏道:「好幾個月不見她了。還是上次桂枝到城裏去見著她一面的。」 趙翁便望了桂枝道:「少奶奶,你看見黃小姐的時候,曾提到田連長沒有?」 桂枝更摸不著頭腦,一時也不曾記得上次回家是怎樣對公公說的。便道:「那天我到她家裏去的時候,她和她的表兄在談話,我覺著怪不方便的,我沒說什麼就回來了。」 趙翁兩手一拍道:「這就難怪了。你猜怎麼著,她和甘二爺要訂婚了。」 桂枝道:「爸爸怎麼知道這事情,不能夠吧?」 趙翁將手上的信封一舉道:「這不就是嗎?他信上說,黃小姐和他嫂子娘家有些遠親,他嫂子給他們做介紹人,叫他由關外回來訂婚,他寫信給我,讓我打聽打聽黃小姐的家世。他說,他瞧見過黃小姐在我們家做過客的。我們和黃小姐,也是很淺的交情,倒沒有想著他是這樣的留心。」 江氏母女,本來是心裏七上八下,跳蕩個不了。直到趙翁說明白了,都是心裏一塊石頭落地,各各暗喊著稀奇。桂枝看看公公的臉色,卻也是帶了三分的笑容,料著甘積之信上,並沒有說到別事。因笑道:「爸爸,你別管這閒事吧。田連長和自強是個把子,黃小姐這個做派,咱們不能反對,可也不能插手插嘴下去,將來田連長回來了,會怪咱們的。」 趙翁手摸了兩摸胡樁子,點點頭道:「你說的是。不過甘二爺特意給我來了一封信,我也不能不睬人家。我得回他一張八行。就說和黃家交情淺,不大清楚得了。」 江氏搖搖頭道:「這年頭兒真變了,我們年紀大兩歲的人,真看不下去。」 趙翁微微地笑著,點了頭道:「我猜你娘兒倆,對這事就不滿意。好了,咱們不要談了,說了也給我們自強的朋友丟臉。」 他說到這裏,臉色也就沉下去了。桂枝明知公公不願談黃小姐,不光為了公道,也怕因這事勾起兒媳婦的愁思。可是自己是怕談甘積之,也就樂得不提了。只是田黃兩人這一段情變,究竟添了自己不少的愁思。 天氣是一天比一天暖和,前院裏兩棵大柳樹,枝葉是慢慢兒地變青。原來是必須走到自己的老屋子裏去,才可以感覺到春來了,到了柳葉兒全青的時候,在前院的屋子頂上,高湧出兩個翠峰,在晴和的陽光裏,微微地搖撼著。桂枝雖是坐在自己的屋子裏,可是隔了玻璃窗戶,依然可以看到那青青的楊柳。她由這上面,就想到了春光是充分的來到了人間,回想去年這個日子,已是喜氣逼人了。在那楊柳依依的光景下,預備著新嫁娘的新衣服,見著人臉子一紅,把頭低了,只是微微一笑。那個時候,心裏是多麼痛快!楊柳還是去年那樣的青春,人生最快樂的青年結婚一幕,像閃電一樣地過去,簡直是一場夢。她的煩惱也就增加了。 北方屋子的窗戶,向來是兩層的,外麵糊著稀紗織的冷布。裏面一層,是垂著一張整紙,用棉繩交叉的攔著,並不糊貼。紙下面粘著一根高粱秸兒,可以在繩格子裏卷了起來,這叫做窗戶捲簾兒。春深了,北方人家,開始也就卷起了紙窗戶簾兒。桂枝因為常常身體不好,所有窗戶簾兒都不曾卷起。這時隔了玻璃窗子望著,覺得屋子裏過分的暖和,也就爬在椅子上,緩緩地將紙窗戶簾兒卷起。 當了窗紗,首先就是一陣穿過楊柳梢頭的東南風,輕輕地拂到人的臉上,覺得精神為之一振。迎了風向外看去,卻見太陽光中,有一點一點的東西,帶著白光,在半空裏飄動。仔細看時,又像是飛著雪花。那正是柳樹開的花,對著人在鼓舞春光。正好有一股風,加了勁在楊柳梢頭拂掃,那成堆的柳條,向西北角歪斜著,於是半空裏,像突然下了一陣急雪似的,柳花有千百點之多,斜梭著過去。又像是秋天夜裏的螢火蟲,遇到了一陣西北風,牽著一道道的微弱之光,在半空裏飄過去。春光是太美了。 她下了椅子,斜靠了桌子坐著,眼望著天,卻見四五隻燕子穿梭似地,在柳花的雪片陣中,飛來飛去。她看了許久,頗看得出神,情不自禁地就走出了堂屋,斜靠了風門,對天空裏昂著頭。眼光順了半空的燕子看來看去,看到東邊一道矮粉牆,蓋牆頭的遮雨瓦,有一半殘落著,土牆脊上,已微微地有一層綠色,乃是青苔復活了。 鄰家有兩株杏花,在牆頭上簇錦似的,擁出了幾叢。那杏花枝一閃一閃,有一叢搖閃得正厲害。卻聽見隔牆有人叫道:「嚇!別摘我們的花呀。」 原來這邊牆下,有一根長木棍子,上面縛了直鉤,掛在杏花枝上。桂枝疑心小林犯了小孩子脾氣,在鉤摘人家的杏花,叫了一聲小林,就迎上前去。看時,並不是小林,乃是西隔壁大雜院裏的小孩兒群。 這一共有五個人,兩男三女,其中一個小女孩子,約莫是七八歲。將嫩柳枝兒,編了個圈圈,在頭髮上箍著,柳枝裏面夾了些紫色和黃色的野花,把大人用的一條紅繩圍巾,披在肩上,兩端直拖到地下。手上拿了一束杏花。桂枝道:「小栓子,你這是幹嘛啦?」 小栓子扭著身子笑了一笑,沒作聲。一個大的女孩子,約莫是十一二歲,拍了小栓子肩膀道:「我們扮新娘子玩兒啦。」 桂枝抿嘴笑道:「你瞧這群小淘氣,學個文明結婚呢,還真是那麼回事,誰是新郎官?」 大女孩指著一個小男孩道:「二格兒。他不大像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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