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楊柳青青 | 上頁 下頁 |
| 九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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次日在枕上醒來,第一個念頭,便是這封信要怎樣送到桂枝手上去呢?由郵政局寄去,那當然是不妥,因為怕落到趙翁手上去了。讓女僕送去吧?那至少要多一個人來參與這秘密。想來想去,那還只有親自送到桂枝手上去為妙。至於要用什麼法子親遞到桂枝手上去,這卻不是一天可以解決的事,只好等機會了。他下了這樣的決心,就遲了兩天不曾走,一日要到大門口來徘徊好幾回,在第二日下午,居然遇到桂枝上大門口來了。他也沒有工夫再顧慮一切,老遠地鞠著躬,掏出信伸著遞了過來。桂枝見他遞上信來,心中已是突突亂跳,本待不接收,又怕拉扯著耽擱工夫,等別人看見,只得接過信來,立刻向袋裏一塞,臉也就隨著紅起來了。當她接那封信的時候,便知道這事有些不妙。但是拒絕不收,彼此在大門口撐持著,若讓第二個人來看到,這件事可就更了不得。所以不顧一切,趕快地就把那信接過來。在大門口,也不願多事耽擱,掉轉身,便走回自家屋子去。 這時好是趙翁不在家,於是掩上了房門,將積之那封信從頭至尾看了一遍。看完之後,她不由冷笑著,自言自語地道:「這不是夢話嗎?」 手上拿了那封信靜靜地沉思了一遍,想著,這件事不應當瞞著母親,直接告訴了她,有什麼風潮發生了,也可以母女商量著來對付,多一個年老人指揮著,總多一番見識。於是毫不猶豫地,拿了那封信沖到江氏屋子裏去。將這信一舉,沉著臉道:「媽!你瞧,這不是笑話嗎?甘二爺好好地寫一封信給我,囉哩囉嗦,說上一大堆。」 江氏立刻也就紅了臉,喘著氣道:「你瞧什麼?你嚷什麼?」 說著,她就站起身來,搶著先關上了門。這才低聲道:「這可胡鬧了,他寫信給你,信上說了些什麼?你念給我聽聽。」 桂枝紅著臉,先不念信,便繃著臉道:「這真是一件笑話。」 江氏想了一想,因道:「信也不必念了,你只把信上的大意告訴我就得了。」 桂枝道:「我過去的事,你總也明白,雖然認識甘二爺,不過因為他是街坊,我可沒有別的。」 江氏道:「過去的話,我們都不必說了,只說現在吧。」 桂枝道:「他這封信,就是提到從前的。這要不是我娘兒倆個自己說話,把從前的事提了出來,人家可不知道我以前是幹什麼的了。」 江氏道:「信上怎樣說以前的事呢?反正你也沒有把身子許配給他呀。」 桂枝道:「哼!他可就是向這條路上想著。你看,這可不是和人開玩笑嗎?若是讓趙家人知道了,我自然是不成人,可是你也要讓人家道論著,為什麼會教養出這樣子的姑娘來呢?」 江氏道:「得啦,別嚷了,以後不理他也就完了,我也不說這些廢話了。」 桂枝道:「光是不理他還不行啦。」 江氏道:「你不理他,他又能夠怎麼著呢?」 桂枝道:「我就是不理他,也料定了他不敢怎麼著。只是若不把他回斷了念頭,好像他寫了這封信來,我就默認了似的,這樣下去,那要糾纏到哪一日為止呢?所以由我想著,光是不理他,那不是個辦法。」 江氏聽了這話,不免睜了兩眼,向桂枝很注意的看,凝神了許久,才問道:「依著你的意思,還打算給他回一封信去嗎?」 桂枝正色道:「你可也別把事情誤會了。回信儘管回信,哪還有什麼好樣子的回法。譬如我老老實實地在信上說著,他不應當這樣,再要寫信來,我就宣佈出來。請問我這樣地說著,他還好意思再寫信給我嗎?反正彼此也不見面的,就是得罪了他,也沒有什麼關係。」 江氏道:「你若是要回信的話,那也可以,但是把信寫好了,你必得念給我聽聽。假如不對的話,我可以叫你改過來,你別瞧我認不得字,我到底比你多吃幾斤鹽,你見不到的地方,也許我還能見到。」 桂枝道:「那也好。本來,我也認識不了三個字,還寫得什麼信。不過這種信,我也沒法子去求人寫,只好自己湊付著來吧。」 說畢,立刻就帶了那封信,到自己屋子裏去,掩上房門,慢慢地寫了起來。約莫寫了二小時之久,翻查著千字課,小學教科書,七拼八湊,總算造好了一封信。然後拿了信到前面院子裏去,向江氏報告。江氏見桂枝拿了信進來,知道是念給她聽的,於是牽了桂枝的衣襟,一直把她拉進裏面小屋子裏,然後讓她坐在炕沿上,自己對面坐定,向她輕輕問道:「你念吧,別嚷。」 桂枝於是捧著信念道: 積之二爺台鑒: 接到你的來信,我是奇怪得很。我現在和趙連長感情很好,誰都知道的。俗言道得好,馬不配雙鞍,女不配二郎。我雖是窮人家的女兒,倒也曉得一些禮義廉恥。世上豈有做賢妻的人,和別人通信的。自強是個愛國軍人,你既然是個讀書人,也當敬重這為國盡忠的軍人,你不應當這樣對待軍人的太太,不過你既然寫信來了,我也沒法子攔著,我可望你以後不必這樣,若是讓人知道了,那可是一件笑話。你是個君子人,別做沒出息的事,最好你有能耐,你打日本去。此外還用我多說嗎?望你多多原諒吧。我家母也知道這事,給你問好。 趙楊桂枝拜上 * 江氏聽了,點著頭道:「也不過如此。可是這封信怎麼樣子送了去呢?」 桂枝道:「咱們是大大方方的,就派人送去,也沒有什麼關係。要不然就貼二分郵票,由郵政局裏送去罷。」 江氏道:「雖然是沒有什麼關係,但是我們不應當把這事鬧大了。郵了去也好,可是信封面上,你別寫上姓名。」 桂枝道:「我也不上街了,你去寄吧。我想他若是講面子的話,接到了這封信,他也就不好意思再說什麼了。」 江氏不聽到這些消息則已,聽到這消息之後,立刻感到精神不安,便接了這信,到街上郵局投寄了。 到了次日早上,這封信已經到了甘積之的手上。那信封上雖沒有姓名,但是看了下款署著內詳兩個字,又看到那筆跡,極是幼稚,這就料定十之八九,是桂枝回的信。居然能盼到桂枝寫來信,這是很不容易的事,所以不必有人在面前,也就笑嘻嘻的。自己也怕把這信胡亂拆壞了,將來不便保存,於是找了一把剪刀,齊著信口,慢慢地修剪了一條紙線下來,才將信瓤取出。只看到「馬不配雙鞍,女不配二郎」兩句話,已覺臉上發燒,紅潮過耳。及至看完了,心裏便說不出來那一分難受。先是坐著看那信的,後來索性躺在床上,兩手高舉了信紙,一個字一個字,向下看著,把信全看完了,兩隻眼睛對了那信紙,只管注視著,他騰出一隻手來,將床板重重地拍了一下道:「這事太豈有此理,而且也太與我以難堪了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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