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楊柳青青 | 上頁 下頁
九五


  積之笑道:「也許他心裏必是那樣想著,若是把駙馬斬了,親家公會造反的。」

  趙翁笑著搖了兩搖頭道:「不,我想郭子儀那麼大一個忠臣,既能夠綁子上殿,就不會造反。做上人的人就得這個樣子,才算是公心,你說是不是?」

  說著向這邊望了過來。桂枝笑著先點了兩下頭。江氏在一邊聽著,對於事情全明白了,就笑著答應一聲道:「是的,老太爺,你為人也就和戲臺上這個大官差不多。」

  趙翁笑著搖了兩搖頭道:「那怎樣比得?」

  江氏笑道:「怎樣比不得?你待兒媳婦的這一番周到,也許比這個大官還好呢。」

  她如此說著,桂枝就也跟著這聲音,掉過頭來向趙翁笑了一笑。她這樣掉過頭來,正好同積之打了一個照面。她這一笑,儘管不是對積之而發,然而積之看到這種情形,不由得心裏不蕩漾起來。他自己明白,人家的公公和母親在這裏,自己決不要胡思亂想,於是直著視線,只管向臺上看了去。不過他的眼睛雖看著臺上,他的鼻子,卻是四處人方的氣味,都可以聞到的。在他這樣沉住了氣,只管向臺上呆看著的時候,卻有一陣陣香氣,不斷地向鼻子裏面送了來。

  這香氣襲擊得久了,積之向前看看,都是藍布衣服的男子,後面雖有兩個女人,黑油頭,白粉臉,俗得令人做嘔,她們身上,也不會送出香氣來的,這一定就是桂枝身上的香氣。積之在這樣發生著疑問的時候,眼睛斜著,向桂枝身上看去。不過那也是很快的一瞬之間,他總怕為了自己的態度不端莊,惹得兩位老人家不高興。其實兩位老人家,不見得有什麼感覺,卻是桂枝心裏暗中著急。心想怎麼這樣大意,和他緊緊地坐著,他只管把眼睛睃來睃去,別讓老太爺看到了這種行動。若要掉位子,又太著痕跡。心裏那分焦急,都烘托到臉上,由腮口紅起,直紅通耳朵根後去。可是積之依然不曾感覺,只管不住地向這邊探這香氣的來源。最後,還是讓他把這香氣探出來了,原來是那條毛繩圍巾上的。因為那圍巾有小半截拖到自己懷裏來,所以那上面沾染的殘脂剩粉,有氣味向上熏著。他不看戲,閉著眼睛,當是老內行在那裏聽戲,而實在他是在那裏玩味那香的滋味。……「甘二爺,怎麼著?你聽入了神了嗎?」

  積之睜開眼睛,趙翁正向他望著笑呢。積之笑道:「對了,我想偷這胡琴的花腔,所以閉著眼睛,讓耳朵好用全力來揣摸。」

  趙翁笑道:「這樣說,二爺聽戲,是出一分兒錢,摸兩分兒本回來呢。」

  他這句話,是指著積之又聽戲又偷胡琴說,並無別的用意。桂枝心裏,正在那裏局促不安。聽到公公這兩句話,以為是暗裏教訓積之,臉上更是發燒,發燒得幾乎要把眼淚水流出來。但是越是如此,也越不敢走開,只好勉強把眼光直視著,看在戲臺上。好容易把戲看完了,隨著散場的人向外走。現在桂枝得著自由了,她故意走得快些走到母親的前面去。一路行來,都隔著積之很遠。積之和趙翁遠遠地隨著,還不住地談著話呢。依著趙翁還要請積之到家裏去談談,但是積之心中總不能十分平坦,就辭了沒有去。

  他回得家來,哥嫂也就由城裏坐汽車回來了,也就走到上房去,和哥嫂敷衍兩句,吃晚飯時,勉強吃了半碗飯,就悄悄地回到書房去,撐了頭在桌子邊坐著,偷眼向窗子外面看看,並沒有人經過,這就在身上摸索了一陣,摸出一方雪絲手絹來。這手絹角上,挑了兩朵小桂花,三片綠葉子,這乃是楊桂枝名字的縮小。於是手拿了手絹,翻來覆去地看了兩遍,又在鼻子尖上聞了幾遍。記得在戲園裏不敢再看桂枝的時候,桂枝在懷裏掏出這方手絹來,在臉上輕輕地抹了兩下,於是不大留心的樣子,左手拿回手絹,向左肋下插進去。但是衣服的襟縫,都在右邊的,左邊如何插得下去?所以插了幾下,那手絹依然還在手上。好像她全副精神,都注意著在臺上,所以自己身上的事,卻完全不知道。過久了,她的手,不知怎樣疏了神,將手絹落在椅靠上,就向前看著去了。自己原不敢去動她的私有物,但是直等把戲看完了,她也不理會這條手絹。在她起身之後,這就把手絹拿到手上來了。

  這樣看起來,她或者是有心把手絹私遞給我的,也未可料,若不收起來,卻是辜負她一番好意了。積之坐在書房裏,層層地推想,越想越覺得越是桂枝情厚。積之只管把這件事顛三倒四地想著,心裏有如熱火燒,熱水澆,說不出是這樣不舒服。坐不住了,便在床上躺下。頭昏沉沉的,似乎有點病。但正月初一,不可在家庭裏表現了病相,於是點了一枝洋燭,放在床頭邊茶几上,然後拿了一本書,高高地睡在枕上來看。殊不想自己越掙扎,這病勢來得越兇猛,到了後來,頭下如加了百十斤的石磨,胸裏翻騰做吐,不但是不能看書,便是靜靜地躺著,也有些支持不住了。

  在床上左翻右轉,嘔吐了兩陣,情不自禁,呻吟了幾聲。這就把厚之驚動了,帶著聽差,跑進房來探望。他見積之睡在枕頭的一邊,面白如紙,微微閉著眼睛,只管喘氣。倒大吃一驚,趕快用手去摸摸積之的額頭,燒得燙手。因問道:「積之,你吃壞了什麼東西嗎?」

  積之微睜著眼搖了兩搖頭。厚之道:「你到哪裏去了?」

  積之就含混著說,並沒有到什麼地方去,只在街上隨便走走,看看人家門口的春聯。厚之道:「這就是了。外面天氣很涼,你在熱屋子裏,突然出去,吹了冷風,受了涼,中了感冒了,這樣夜深,又是正月初一,找醫生可不容易,找藥也不好辦。」

  積之將手微微擺了兩擺道:「不要緊的,找些生薑胡椒沖碗水喝就是了。」

  厚之兩隻手在相搓著,除了這樣辦,也沒有第二個辦法,於是坐在積之書房裏,看到聽差,將姜湯送來,伺候積之喝下了,替他重重地蓋著被,方始走去。他這樣一睡,足有十幾小時,待他完全清醒過來,已是太陽高照在窗戶紙上了。他到了這時,腦筋清楚了,才慢慢地回想到未病倒以前的事情上去。

  在不曾睡下的時候,曾拿著一條拾來的手絹,在燈下把玩,這方手絹,在自己急於要上床睡覺,不曾理會到,放在哪裏,現在就記不起來了。若是在燈下賞玩這手絹的,必然是隨手放在桌上,厚之到這房裏來探病的時候,他就看到那方手絹了。那手絹上,不但有香氣,而且還挑了花,顯然是女子的東西。哥嫂若得了這條手絹,又不免要猜疑一番了。想到這裏,心裏十分不安。其實這條手絹,並不曾惹著這大門裏的哪個人注意,在他清醒以前兩小時,早已把這消息依然傳到手絹的原主人耳朵裏去了。

  原來昨天這一日戲,不僅是弄得甘積之成了感冒病,便是桂枝這個懷孕的人,也受著累動了胎氣,到了次日上午,趙翁也就請了這海甸街上一位有名的中醫王大夫來看病。這王大夫平常喜歡下象棋,趙翁平常也喜歡下象棋,兩個人卻是一對棋友,在診過了脈之後,王大夫就在堂屋裏和趙翁閒談。王大夫先打了一個哈哈然後道:「每逢時節,做醫生的就得忙上一陣子,這原因很是簡單,就是吃壞了。」

  趙翁道:「剛才王先生在對門和甘二爺瞧病,他也是吃壞了嗎?」

  王大夫道:「也不外乎此吧?大概吃傷了食,又招了風,唉!現在年輕的人,什麼都不要緊,死在頭上,還要談戀愛。」

  趙翁道:「你說的是甘二爺嗎?」

  王大夫道:「可不是他,犯了這樣重的感冒病,還要把一條女人用的手絹,放在枕頭底下。」

  趙翁笑道:「你怎麼知道是女人用的手絹呢?」

  王大夫道:「怎樣不曉得?那手絹角上挑得有花,而且是香噴噴的,哪個男子,肯用這樣的手絹?」

  他們在外面說話,桂枝在隔壁臥室裏,也正躺在床上靜靜地聽著,要打聽積之什麼病?聽到這裏,心裏突突亂跳,又沒法禁止王大夫不說。只聽到趙翁道:「這位甘二爺,倒是個老實人,還會有這種事嗎?」

  王大夫道:「一個人有外浮,有內浮,惟有這內浮的人,一臉正經的樣子,暗下老不做好事,這就最容易出亂子。我也是一番好心,怕這手絹讓他哥哥看到,不大方便,趁著他燒得迷糊的時候,塞到床墊褥下去了。」

  他這樣說著不打緊,桂枝躺在床上,卻是陣陣地流著熱汗。心裏想著怪不得昨天回來,四處找不著那條手絹,卻是聽戲的時候,他在我身上偷了去了。這個人真有些胡鬧,我已經是人家的太太了,你怎能再想我,把我的東西拿去做表記,萬一把這事傳揚出去了,我把什麼臉見人?心裏是一連迭地喊著糟了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