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楊柳青青 | 上頁 下頁
八三


  積之看到,情不自禁地,冷笑了一聲,那意思就是說,什麼是雀屏中選,根本人家心裏還有一個甘積之呢?至於鴻案齊眉,哼!我看就沒有那樣一個日子。他趙自強一天不丟了槍桿子,一天不能在家裏過那夫婦同居的生活。自己對那喜聯,暗中批評了一陣,卻也不肯就走,且在自己大門洞子裏站定,看看別人家的熱鬧。這時,有那專門趕人家辦事的茶水做的人,在趙家門口,擺上一隻其大如缸的茶壺爐子,一旁擺上五張紅漆雕花的茶桌,上面是玻璃架子,下面是印花桌圍,桌上擺下了幾百隻茶壺茶碗。這也是舊京一種奇特的風俗。人家有喜慶事,專門找這種人來司管茶水,普通人家,都把這種排場,放在大門外。這雖說是免得在院子裏占了地方,其實也是一種炫耀,好讓人家知道客多。積之正呆望著,有哥哥一個聽差由門裏出來,也不等他說話,就笑道:「你瞧,這豈不是一種無聊的舉動?」

  聽差笑道:「二爺將來辦喜事,一定在城裏飯莊子上辦。」

  積之道:「我呀……」

  說著,淡淡地笑了,不向下說了。聽差笑道:「你瞧,人家也是文明結婚,軍樂隊花馬車,全來啦。」

  積之向前看時,可不是嗎?一大班穿紅色衣服的軍樂隊,帶著大鼓銅笛,向趙家門裏來,同時,一輛花馬車,慢慢地行來,在趙家門口停住。積之道:「這可就怪啦。他們男家在這大門裏,女家也在這大門裏,要這花馬車何用?」

  他說這幾句話,聲音未免高一點,那個茶水爐子邊下,就有一個人走近前來笑道:「二爺,少見啦。女家借著我們店裏辦事呢,這裏光算是男家,回頭就打發花馬車到我們那邊娶新娘子。」

  積之被那人叫著,注意起來,就認得他了,乃是乳茶鋪裏的一個夥計。便笑道:「你還兼著這一行買賣啦。」

  夥計笑道:「我們掌櫃,原來就是幹這一行的。鄉下辦事的少,這才在海甸街上,開了一家乳茶鋪子。」

  積之笑道:「你們也太會做生意了,攪了男家的買賣,又把女家拉到你們那裏去。這一來,男家又得多花一筆花馬車的錢。」

  夥計笑道:「你這正是把話倒來說著,人家為的是要露一露花馬車,女家才挪到我那裏去的。」

  他說到這裏,回頭看了看人,才低聲笑道:「想不到楊家老姑娘,嫁給了這位趙連長。」

  積之聽他這話,心裏動了一動,便向夥計笑道:「你這話有些不妥。你覺著她不應該嫁趙連長,又應該嫁誰呢?」

  夥計也不答覆,望望他就笑了。接著道:「二爺不去出一個份子嗎?」

  積之道:「他們不下我的帖子,我怎樣的送禮呢?」

  說著,扭轉身,自向家中書房裏走。

  他的書籍,都搬到大紅門鄉村學校裏去了,這是哥哥的書房,順手在書架子上抽下一本書來,就坐到寫字桌邊來看。一展書面,卻是一本阿彌陀經。心裏想著,天下事,就是這樣矛盾。哥哥是一個最熱衷的人,他書架子上,偏有這種佛書。於是隨手展開來,只看那第一行:「如是我聞:一時,佛在舍衛國,只樹給孤獨園。」

  看了之後,大意雖可以猜到,但是不能十分瞭解。手裏按著書,微昂著頭想了一想,轉念,管他懂不懂,我只拿來解解悶。好在這經文後面有解釋,可以耐心看了下去,定定性,不然,今天我會發狂的。於是把解釋反看清楚明白了,又跟著向下看了幾行。正覺勉強可以懂一點,接著是一大串梵語音譯的人名字,乃是長老舍利弗,摩訶目犍連,摩訶迦葉,……看有兩行還是這個,不但不知所云,而且還有些頭暈眼花。正呆定著呢,一部嗚嘟嗆咚的音樂聲,送入耳鼓。心想,這是花馬車去接新人去了呢。我不要聽這種聲音,到後院裏玩玩去吧。

  這時,他兄長厚之,病體已好了八九成,將一張籐椅,放在後院太陽裏,躺在籐椅上,捧了一本雜誌看,嫂嫂也在旁邊一張小椅子上結毛繩衣。積之緩緩走了來,向厚之道:「你病剛好一點,就不用看書了。」

  厚之道:「你來了正好,過了今天,明天你還是回學校教書去吧。我已經好了,也就用不著你在家裏看護我了。」

  積之道:「再過一兩天吧。」

  甘太太笑道:「依你哥哥的意思,早就要你回學校去,我說過了今天再說吧。」

  積之不在意的問道:「為什麼要過了今天再說呢?」

  甘太太道:「這理由很簡單呀,不就是讓你去喝今天的喜酒嗎?」

  積之道:「呵!你說的是對門的喜事,我和趙家也沒有來往。」

  甘太太道:「這真奇怪。照規矩,凡是街坊,都應該下一份請帖的,何況男女兩家,你都認識的,不應該把你忘了。我聽說左右街坊,趙家都請了,就是不請我們。」

  厚之笑道:「他是一個當兵的人家,我們也犯不上和他計較。」

  他們夫妻閒話,積之聽著,心裏十分難受,故意鎮靜著,在後院閒話了一會,然後再回到前面來。那惱人之軍樂聲音由遠而近,接著很長的爆竹聲,許多人笑嘻喝彩聲,足足鬧了有兩小時之久。積之對於這種聲音,本來是懶去聽得,但是自己也不明白是何緣故,既不願意躲到後院去,避開這種聲音,也不願意再攤開書本,藉故來消遣,只是呆呆地坐在書房裏,把這聲音向下聽了去。約莫有一小時之久,那七巧八馬的聲音,隔了幾個牆頭,隱隱地還可以遞送過來。憑這一點,知道趙楊二家的賀客不少。再揣想著,桂枝和趙自強,又應該是多麼快樂;自己偏是不幸,趕回海甸來,聽了這種快樂。他沉鬱著想了許久,實在是隱忍不住了,還是避到上房去,和兄嫂談話,把這聲音閃開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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