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楊柳青青 | 上頁 下頁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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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第十八回 脈脈傳茶含悲慰夫婿 匆匆出塞強笑別家人 有人說,愛國是一種精神,只要把愛國這種思想,灌進到人民的腦筋裏面去了,那個人為了愛國,就可以把生命財產,完全犧牲。若是世界上的人,都沒有了這種愛國思想,就沒有了軍事戰爭,也沒有經濟戰爭,人就要安樂得多了。其實愛國這種精神,正也不容易讓人傳染。就像趙翁,他平常是很鼓吹愛國思想的。可是到了他的兒子,要帶兵上前線替國家打仗了,他的心裏就會感到二十四分的不安,覺得炮火是無情的東西,兒子當的是連長。這是像弟兄們一樣的要上前線,而且不能有安全地帶可以掩護自己的,不過他心裏儘管是難受,可是他的口裏,依然還在那裏鼓勵著他的兒子,一定要為國家出力。及至聽清楚了兒子是到喜峰口去堵口子的,那就離著日本軍隊遠了,所以突然的精神振奮起來,就向外院子裏連連喊著楊老太太。江氏忽然聽到趙翁這樣的大叫,立刻就口裏答應著,兩條腿便已跟著走到了後院子裏來。 趙翁等她一進,兩手就一拍道:「現在我明白了,咱們可不必那樣多掛心,自強他不是出山海關去,就是到喜峰口為止啦。這地方離著打仗的地方,那就遠著啦。老實說一句,在那裏駐防,也就像在西苑大營差不多,一點沒有關係。」 江氏一進門來,那雙眼睛,早就射到了趙自強的身上。趙自強也不解是何緣故,見了這位岳母,情不自禁的,立刻就兩腳一併,做了一個立正的姿勢。對她是要表示恭敬,而同時也是要表示有點不安。江氏道:「自強,我聽說,你們軍隊要出發了,你怎樣也不早早遞一個信回來?」 自強點著頭道:「倒是要開拔了,不過並不是開到什麼戰地裏去,是開到喜峰口去堵口子。」 江氏對於堵口子這個新名詞,似乎還有點不明白,便道:「堵口子,怎麼樣子堵法呢?為什麼要去堵口子?」 趙自強心裏這就想著,若說堵口子,就是防禦敵人的意思,那一定會把丈母娘嚇倒,不如含糊其詞的,不必說明。便笑道:「您這有什麼不懂的。譬如說吧,北平這內外城,有十三道城門,處處的城門,都得派軍隊和警察把守。這萬里長城,也有許多城門,這就叫口子,我們就是調到這口子邊去的。」 江氏走進來,在椅子上坐下,這就望了趙自強笑道:「你這話我就明白了,准是把你們調去守城門,有什麼來往的人,你們都得盤問盤問,是不是這個樣子呢?」 趙自強道:「對了,就是這個樣子,你想,這不是很太平的事情嗎?」 江氏望了他許久,然後搖了兩搖頭道:「說起來,我這話顯得囉嗦,可是我也就真不明白。把守城門,幾十個人輪流著來,也就盡夠的了,為什麼要調著整萬的人去堵口子呢?」 趙自強這卻想不出一個好解釋來答覆,便笑說:「那當然不止一個城門。」 趙翁道:「這您就不必多心了,我想著那一定是很太平的。」 江氏什麼話也沒有回答,兩手按著膝蓋上,微微地昂頭歎了一口氣。趙翁知道他歎這一口氣裏,含著有一大篇話,沒有說了出來。可是真讓她說出來了,自己的兒子聽到,恐怕有些不堪。因為這兩天,自己在一邊,聽著江氏的閒言閒語,已經不少了。那意思總是說,姑娘原怕給當軍人的,為的是軍人不容易常在家。現在剛訂婚,姑爺就要出發,以後這話就難說了。趙翁這次不等他把話說了出來,立刻就搶著道:「喜峰口到北平,有長途汽車,一天多也就回來啦,將來辦喜事,咱們願意到喜峰口去,就在那裏辦。若是不願意上喜峰口,自強可以到了日子回來,那很不算一回事。」 趙自強道:「對了,來回很方便的。」 江氏默然了有五分鐘之久,這才道:「姑爺出發,升級發財去,這是好事。自然是旗開得勝,馬到成功,我還有什麼話說?能照著姑爺那樣說法去辦,那就好。」 趙自強覺得這話,也是越提越近於牢騷的了,便扯開來道:「爸爸,我還想起了一件事情呢。田連長說,已經給黃曼英小姐通過兩回電話,叫她到海甸來,他是抽不開身子進城去的了。據我的意思,若是黃小姐來了,請她就在這兒休息一晚上。我們明天出發,反正要走海甸街上經過的,那就見著面了。最好是請你雇一個人到城裏去一趟,請她馬上就出城。那麼,我回營去,可以叫田連長到這兒來一趟。」 江氏淡淡地一笑道:「你倒有這個工夫,去管別人的閒事。」 這雖然是一句玩笑的話,趙自強就覺的這話,是二十四分的嚴重,於是笑了一笑道:「昨天晚上,開拔的時間還沒有規定下來呢,田連長就這樣的說著。今天我回來了,我自然要想到這件事上來的。」 江氏淡淡地笑道:「你別為人家的豆子炸了鍋啦。我倒要說一句時髦一點兒的話,你自己的那一位,現在也是心裏難過著萬分呢,你倒不去瞧瞧她嗎!」 趙自強站著微笑了一笑,望了他的父親,卻沒有動腳。趙翁道:「這也沒有什麼害臊的,你應當去看看楊家姑娘。」 趙自強剛把腳移了兩步,又停止了。趙翁正了顏色道:「你應當去的,你還猶疑什麼?」 趙自強聽了這話,這才將臉子繃住著,走向前面院子來。 前面的院子,全讓兩棵大楊柳的綠蔭罩住了。空間是青隱隱的。他走來的時候,腳步是很快的。及至他走到前院楊家屋門邊,把腳步就放緩了,輕輕地拉開柳蔭下的那扇小門來,又咳嗽了一聲,這才舉步進去。只見桂枝在靠門的一張方凳子上坐著,低了頭,正在做針線活。見趙自強進來了,就放了針線站起來,低聲微笑道:「你回來啦。」 說時,手扶了桌子,既不曾向前走一步,也不曾向後退一步,半側了身子,向趙自強望著。他走了兩步,將軍帽取下來,拿在手裏,然後向桂枝笑道:「你一個人坐在家裏,不悶得很嗎?」 桂枝微笑道:「我哪天也是這樣子在家坐著,怎麼今天就會悶得慌呢?」 趙自強究竟還不敢表示了十分親密了,就隔了門,在外面一條,舊板凳上坐下了。桂枝在裏面屋子裏轉了一會子,好像很忙。趙自強道:「你忙什麼?你坐下來吧,我還有幾句話和你說呢。」 桂枝笑道:「你老遠的來了,我也應當倒一杯茶給你喝啦。」 趙自強道:「與其在家裏喝茶,咱們不如到乳茶鋪裏去談談還強的多呢。」 桂枝搖著頭道:「不去也罷。今天去了,談的自然是很高興。將來我一個人有到乳茶鋪去的時候,我是多麼感慨。」 這幾句話,也可以算是她臨時感觸的話。也可以說是她懶於行動,把這話來推諉的。可是這話一傳到了趙自強耳朵裏去了,他就心裏一動。若是像她這個樣子容易發生感慨,這感慨就多了。她推開房門,看到後面院子裏,我的家庭,她要發生感慨。坐在屋子裏以前常聽到我的腳步聲,由這前面院子過去,將來也沒有了。院子裏那兩棵楊柳樹,長得綠條子拖靠了窗戶,春暖花香的日子,剛好訂了婚,正像楊柳青青的那樣美滿。楊柳還在青青的,可是未婚夫走了,這都是要讓她發生感慨的。這可讓人說什麼好呢?趙自強想到了這裏,一切都默然了。低了頭看了自己的皮鞋,將自己兩隻腳尖,胡亂的在地上踢著。 桂枝已經是倒好了一杯茶,於是就微笑著送到他面前來。低聲道:「別難受,喝這杯熱茶吧。」 趙自強喲了一聲,突然地站了起來,兩隻手接著她這個茶杯,向了她道:「我有許多話要對你說,可是我一時想不起來,要從那句話說起才好。我是個現役軍人,身子是國家的,只有命令,沒有自由,請你原諒我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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