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楊柳青青 | 上頁 下頁
六二


  別個營長,見團長沒有答應的意思,也站起來訴了一番苦。爭論了三十分鐘之久,團長才答應每連增加十塊錢。大家料著是再無什麼希望了,也就只好拉倒。散了會以後,各個連長,都奔回自己的連部,趙自強立刻也召集本連官長,傳達團長的命令,然後就命令司務長算清本連對內對外的賬目,叫上士清理圖表。兩個人共同檢點武器庫裏應整理的東西,叫三個排長,各歸束各排的大小行李。又說:「統共只有四十八小時的工夫,除了兩個整晚上要睡覺外,這一天,又去了兩小時,實際上只有二十二小時,大家都只好忙一點。至於各排長短少零錢用,可以借一點,但是過了三塊錢就不好辦。」

  各排長誰也料不到一點風聲不露,忽然要開拔起來。從來開拔的時候,收束整個星期,也不算費多了時候,現在只一天多的工夫,就要開拔了,誰也有點私事,這樣看起來,那是如何可以料理?大家當了面,這也不好說什麼,各自回排去辦事去了。趙自強明知道排長不會滿意,可是上面就是這樣吩咐下來的,當連長的人,有什麼法子呢?同時心裏想著無論如何,今天應當抽身回家去一趟,出發的日子,大概是迫在目前了,早點回去,也好把家務安頓安頓。

  尤其是楊家母女兩個,真有些愧對,人家早就表示著懷疑的態度,軍人怕是不能常在家的。現在剛一訂婚,果然就出發了,我得好好的去安慰人家一陣。他如此想著,自己把公事桌裏的稿件賬目,搬了出來,看過兩頁,打算看完了就走,可是各排的事情,紛至遝來,自己一面看了文件,一面又要到各排去監督士兵收拾東西,再跑到庫裏去,檢查槍械子彈,團部裏的錢,沒有送來,不敢直接去討,還得找著營長去催促。同時,煤鋪子裏,油鹽鋪子裏,也來討欠賬,各方面都得應付,哪裏有一刻閑。而自己心裏,老是那樣想著,這要一回家去說明白了,自己的父親,首先要心裏不好過,桂枝呢,也許不是難受,簡直是一種懊悔,她本來想得很明白,不嫁軍人的了,結果還是嫁了軍人。嫁了軍人以後,怎麼樣呢?第一件事,就是嘗那離別之苦的滋味了。想到了這種地方,什麼事情,也不能安心去做,只是背了兩手,在樓下院子裏,不斷地徘徊著。

  這個時候,西苑大營裏,全營都忙碌起來。最忙的自然要算是電話,其次便是傳令兵小夫子,前後亂跑。在軍營裏的騾馬,它們對於戰事來到,也另有一種銳敏的感覺,當那很快的風,橫過天空的時候,嗚吼吼的馬嘶聲,多少帶些異樣的意味。趙自強聽了這種聲音,心裏頭說不出來,有一種什麼樣子的感慨。更覺得自己如此匆匆地出發,丟下了老父在海甸,專一去敷衍楊氏母女,也是自己庸人自擾的一件事,好在總不是宣佈了上前線打仗,總當找個機會抽出身來跑上一趟,自己自限著一小時的來往,大概也不至於誤事,於是對上士司務長各打了一個招呼,說是到營外去結束一點私債,就走出營來。

  這時,太陽偏到西山頂上去,只有一丈來高。那一碧無際的麥田上,卻搽上了一陣金黃色的陽光。平原上的東南風,不是那樣溫和了在斜陽這裏面,吹到人身上有些涼颼颼的。遠望著那些矮小的人家,似乎有些像大陸上沉下去的形勢。一個人在大路上走著,那鞋底在石灰道上走去有些撲撲作響。可是在一個人走路的時候,這響聲不但是增加不了熱鬧,反是添上了許多寂寞。

  趙自強想著我打算結婚以後,每日走過這路一遍,這成了妄想了,當兵有什麼意思,身子是人家的,生命也是人家的,今天走過這條路一遍,也許永不再走這條路了。把這種心裏的話對父親去說,猜猜父親多難過,把這話對楊桂枝去說,她又當這樣?女人的眼淚是容易的恐怕非哭暈去不可!不,也許是恨我一點眼淚也不流,瞎。叫我見了他們,這種苦懷,卻是怎樣的去說呢?他越想是越把步子走緩了,只那風吹著麥苗,瑟瑟有聲,震動他心靈上的寂寞。忽然,身後嘩嘩一陣銅號響,他猛然,止住了步子,他就不回家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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