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楊柳青青 | 上頁 下頁
三八


  桂枝道:「誰家不是這樣呀?我也不會抽煙。」

  劉家媽道:「你媽會抽煙呀。」

  桂枝道:「哪抽得起煙捲?買一點關東煙葉子抽抽罷了。我嫌那味兒難聞,我媽也就不抽了。」

  劉家媽說著話,親熱起來了,在炕邊一張破椅子上坐下了,點點頭道:「也虧你娘兒倆熬著過這日子。聽說你們後院搬進一家院鄰來了,幹什麼的?」

  桂枝心中一想,是機會了,便道:「是個當連長的。」

  劉家媽道:「又是當軍人的。有孩子嗎?」

  桂枝笑道:「人家還沒有家眷呢。這兒住著一個老太爺和一個聽差的。那連長幾天回來一趟,倒是很安靜的。」

  劉家媽道:「這老太爺有多大歲數了?」

  桂枝道:「大概有六十多了吧?」

  劉家媽卻歎了一口氣道:「這樣大歲數,幹嘛讓兒子當軍人呀?」

  只有這一句話,不必再問其他,就知道劉家媽對於當兵這一件事情,充分的不滿意。因笑道:「由大兵升到了連長,那可是不容易。人家靠了這兒子,吃喝穿住,什麼都全有了,您怎麼倒說是不好的意思呢?」

  劉家媽道:「升到一個連長這當然是不容易的事情。若是一個大兵升到這步田地的話,恐怕腦袋瓜,已經抓在手上玩了無數回。因為這樣,所以我說別把兒子去當兵。」

  桂枝正有一句話,想要問出來呢,卻聽得窗戶外面微微地有人咳嗽了兩聲。

  劉家媽笑道:「是牛老先生嗎?請進來,我正有事要求著您呢。」

  說時門外又咳嗽了幾聲,然後那位牛先生走了進來。

  桂枝看時,倒是一位年近六旬的老先生。身穿一件鐵灰棉袍,拖著下擺一排紐扣,不曾扣著,上身穿了一件黑布棉馬褂,也是將胸襟敞著。在這裏,可以看到他棉袍子胸襟上膩了無數的油酒污痕,和煙火燒跡。頭上戴了一頂三塊瓦的皮帽子,可是皮這個字,也不過徒有其名,那皮子被風雪蛀蟲所傷,很像是水漬的棉絮。兩隻袖口,摸遍了油膩像膏藥一樣髒。

  他笑著滿臉的皺紋,用手摸了他那蒼白色的山羊鬍子,走進屋來。一進門,就向桂枝連拱兩下手,笑道:「原來是楊家老姑娘,咱們住在一條街上,倒有半年沒見了。」

  桂枝只得起身相迎,向他點了一個頭,他笑道:「老太太好哇!你娘兒倆辛苦呵!」

  桂枝被這老先生幾句客氣話說著,當然不便掉轉身就走,又只得坐了下來。牛先生究竟念了幾句書,就在窗戶邊的一張破椅子上坐了。臉子可正朝望著她們。手摸了鬍子兩下,然後笑道:「你們為什麼提到了當兵?」

  劉家媽道:「老姑娘搬來了一個院鄰,是個當連長的,老太爺有六十多了,我倒替人家擔憂。」

  牛先生點點頭道:「你是過來人,成為驚弓之鳥了。」

  劉家媽昂了頭微微地歎了一口氣道:「別提到過去的事,提起來了,真叫人傷心。我們小孩子爸爸,娶過我來十五年,沒有在一塊兒過活著三個月整的。中間有三年,他跟著軍隊走,音信不通,不是我娘家還有幾個錢,津貼我一點子,我早就餓成人幹了。他總是對我說,現時不能常在一處,那也不要緊,只要不斷你的吃喝就得了。你熬著吧,熬著我當了營長就好了。我也相信他這話,看到許多人當營長,都很自由,果然比兵士好得多。我也這樣想,誰教我嫁一個軍人呢?那也就只好熬著吧。那年打南口,他已經升到連長了,眼看到營長,就只差一個臺階兒了。可是有一次讓他帶一連人去搶山口子,就只剩三個人回來。我們孩子的爸爸,就是這一天陣亡了。那個日子,我才三十八歲,老不老,少又不少,怎麼辦呢,也就只好帶了孩子熬著吧。說起話來,這事又是六七年了。牛先生,你說我嫁了這樣一個軍人,還是他生前我享著福呢?還是他死後我享著福呢?他丟下兩個男孩子,一個女孩子,倒要我把他們餵養大來。這幾年,自己和孩子們的穿衣吃飯,那還不算,還要供給孩子們念書,我這樣嫁丈夫為著什麼?簡直是前輩子欠了債,現在還債來了。」

  桂枝聽她說了這番話,不由得心中倒抽了一口冷氣,原來嫁軍人的下場是這樣的,坐在炕上,兩手按了炕席望了劉家媽的臉,人倒呆住了。牛先生也是兩手按了雙膝蓋,看著劉家媽的臉,連連搖晃了幾下道:「忽見陌頭楊柳色,悔教夫婿覓封侯!有道是醉臥沙場君莫笑,古來征戰幾人回?」

  桂枝和劉家媽,都不懂他說什麼,並沒有去理會他。牛先生見人家向他發愣,自己未免有些不能下場,就向劉家媽道:「大嫂子,你找我來,有什麼說嗎?」

  劉家媽喲了一聲,笑道:「你瞧,我只管說話,把正經事倒耽誤了。」

  她說到這裏,卻又歎了一口氣道:「不瞞你說,這孩子的爸爸,雖是和我會面少離開多,可是我們恩情很好的。明兒個是他的陰壽,我總記得,我想起他的好處來了,我就要燒兩個紙包給他。請你沒有別的,寫兩個紙包袱皮。」

  桂枝越聽這些話,越是覺得毛骨驚然,這些話,無非是越聽越難受,實在不願向下聽了。因道:「劉家媽,你有事,我就不坐了,請你把那丸藥給我吧。」

  劉家媽因為人家母親有病,也就不敢久留人家,只得給了她丸藥,讓她回去。

  桂枝走回家來,臉色是異常的不好看,不聲不響地,將帶來的一小包丸藥,放在桌上,看到炕上,有母親未曾做完的衣服,拿起針線衣料來,就坐下開始縫聯著。江氏看著姑娘這樣垂頭喪氣的樣子,倒有些莫名其妙,以為桂枝到劉家媽去討丸藥的時候,受了人家什麼閒言閒語了。自己躺在炕上,就輕言細語的向桂枝道:「我這病又不要什麼緊,誰教你去討丸藥呢?碰了人家的釘子,這又該撅了小嘴了。」

  桂枝道:「我碰了誰的釘子,劉家媽可是第二句話也沒說,一聽到我們說要丸藥,立刻就答應著拿出來了。」

  江氏道:「既然人家並沒有得罪你,你為什麼生氣呢?」

  桂枝只管低了頭縫衣服,隨口答道:「我心裏煩得很嘛。」

  江氏道:「一個人高興也罷,心裏煩膩也罷,總是有個原因的,聽你的話,倒好像無原無故的就煩起來了。」

  桂枝道:「當然是有緣由。」

  江氏道:「那為著什麼?」

  桂枝道:「你別問我,你一問,我一說,心裏就更煩了。」

  江氏聽說,心裏可就想著,這事情有些怪了。去的時候,還是高高興興的,為什麼回來就撅著嘴。而且她又說劉家媽並沒有把話得罪她,那究竟是為著什麼呢?江氏心裏如此想著,當然也是兩隻眼睛,只管望了桂枝的臉。桂枝立定了主意,不開笑容,也不對母親說什麼,就是終日做出悶悶不樂的樣子,在當日,江氏自然是找不著原因。可是過了兩日,桂枝還是這個樣子。江氏心裏,就有些明白,一定是趙家的婚事,她有些不滿意,也不知道那天在外面聽著什麼言語了,勾起她這一肚子的心事來,所以只管生氣。這個年頭,是自由的年頭,既然姑娘不願意這頭親事,有話也是白說,不但不會成功,成了功,也是讓上輩人跟在後面受氣,那又何苦呢?因之江氏忽然省悟過來,也就絕口不提這件事。其間有半月之久,把曾經一度熱鬧過的楊趙婚事就清淡下來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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