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楊柳青青 | 上頁 下頁
三〇


  積之也不再說話,立刻走了出來,回到自己辦公事的屋子裏,取了一張稿紙,匆匆的在桌上寫了一個辭呈道:「敬呈者積之備位屬員,奉公守法,自信無甚過錯。而局長屢加斥責,不假辭色,反躬自問,其道莫由。或者因積之有因人成事之嫌,乃蹈局長內舉避親之戒,為抽薪於釜底,遂煮豆而燃箕,壯士斷腕,自非得已。積之束髮讀書,尚知自愛,雅不願以一枝之寄而受三字之冤,特此具呈,請免除科員本職。既保留積之之人格,亦稍釋局長之重負。臨穎不勝惶恐之至!敬呈局長甘。科員甘積之謹呈。」

  積之謄寫好了,交給聽差,讓他送給局長,自己穿上大衣,立刻走出衙門,向回家的路上走來。他到了此時,覺得海闊天空,到什麼地方去都可以,絕不受任何人的拘束,心裏痛快得多了。

  回到家裏,什麼人也不去理會,很快的就去檢理箱子,捆卷行李。他在屋子裏收拾了有一個鐘頭之久,老媽子進來送開水,才看到這種形狀。也很吃驚地問道:「二爺,你這是做什麼?」

  積之微笑道:「到哪兒去嗎?這個連我自己也說不定。」

  老媽子道:「說不定到哪兒去,為什麼搬了走?」

  積之笑道:「難道這一點,我都不知道,這裏並不是我的家呀!」

  他兩人在屋子裏說了許久的話。甘太太在上房裏,略微聽到一二句,這就很是詫異,立刻走到積之屋子裏來,看個究竟。這時積之在床底下取出一個白藤絲大提包,將桌上的零碎用具,一件一件的用報紙包著,向藤包裏塞將進去。甘太太道:「呀!二弟,你這是怎麼了?」

  積之這才站定了向嫂嫂笑道:「嫂嫂大概還不知道,我已經向哥哥辭職了。我既然辭職了,我要表示從今以後不做寄生蟲起見,我得今天搬進北平城裏去,另找新生命,去營我的獨立生活。」

  甘太太望了他,做了許久遲延的樣子,才道:「你這話是真的嗎?」

  積之笑道:「嫂嫂也不看一看,我什麼東西都預備好了,這也不像個說謊話做圈套的樣子啊!」

  甘太太聽他今天說話的聲音,已不是往時那樣和氣,就知道積之也下了不合作的決心,絕對不是假話,便向積之道:「你在局子裏,和你哥哥發生了衝突嗎?」

  積之淡淡地笑道:「這也無所謂衝突,他是局長,我是屬員,照理我應當受他的申斥的。」

  甘太太道:「你何必這樣的決絕呢?有什麼話,總可以慢慢地說得清,若是你哥哥錯了,他回來之後,我可以替你評評這個理。若是你錯了,你哥哥隨便說你幾句話,那也不要緊。無論你怎樣委屈,總等你哥哥回來再說。」

  積之搖搖頭,笑道:「我不想見他了。見了他的面,無非是再教訓我一頓,我又何必那樣的賤骨頭?」

  他說著話,又把桌上的東西,連連地一陣收拾。甘太太道:「你真的要走,我們也不能攔住你,只是你兄弟二人,究竟為了什麼事起交涉,我並不知道,總應當讓你哥哥回來了你再走,我也有個交代。」

  積之板住了臉道:「嫂嫂,你以為我做了什麼不正當的事情,背了哥哥逃走嗎?如果是這個樣子說,我就在這裏等二個鐘頭,等哥哥回來再走。只是有一層,我是要走的人,請你對哥哥說,不要再罵我就行了。」

  甘太太真不料他今天的態度,會強硬到這種樣子。紅著臉道:「好吧,等你哥哥回來了,我這樣和他說就是了。」

  說畢,她走開了。積之依然去收拾行李。果然,不到兩個小時之久,厚之就回來了。厚之一回到上房,甘太太就迎著他唧唧咕咕說了一陣。大概是把積之的話轉達了,厚之上房裏也就一切寂然,並沒有聽到什麼聲息。積之就走到院子裏來,對了上房的窗口喊道:「嫂嫂,我走了。哥哥回來了,你可以證明一下,我並沒有做什壞事吧?」

  厚之在屋子裏,依然沒有說什麼,卻是甘太太由屋子裏走了出來,放出很和藹的樣子來道:「二弟,你就不必走了,這話就這樣一說一了,明天你依然到局子裏去辦事。只要你下次不和你哥哥再鬧彆扭也就行了。」

  積之冷笑道:「下次嗎?我自己也不能和我做那個保障。」

  他說到此處,也不再說了,自己到街上去叫好了兩輛人力車子,把鋪蓋行李一陣風似的搬出了大門。甘家的男女僕人,沒有主人翁的話,當然也不敢攔阻他,讓他從從容容地走出了大門,積之存心是要氣他哥哥一氣,將拖行李的車子,全放在大門口,自己卻走到對過大門裏來向楊家母女辭行。

  恰是這天下午,楊氏母女都出門去了,他喊了一陣,驚動了後院裏的趙自強。他一直的迎到大門口來,問道:「哦!是對過的街坊,找楊老太太有話說嗎?」

  趙自強是個不留心的人,甘積之是個留心的人,他記得有一次在大門口遇到這個趙連長,曾瞪了他一眼,從此以後,桂枝就和自己喪失了感情,在這裏面,似乎趙連長有些作祟。現在見了他,不覺酸甜苦辣,一切的味兒都有了,因故意裝著笑容道:「沒有別的事情,只是我有一件不得意的消息,要告訴楊老太太,就是我怕人家說我靠了哥哥吃飯,我已經把差事辭掉了。現在我帶著行李,離開了家庭,到城裏去找事。」

  趙自強哪裏知道他有什麼用意,覺得這個人,倒還有些志氣,便道:「甘先生到城裏去寓在什麼地方呢?」

  積之心想,讓他知道自己的地址也好,他若是轉告了桂枝,桂枝若同意於我的話,他一定還會到城裏去找我的。便道:「我現在是個窮措大了,當然住不起旅館,也不願意去吵鬧朋友,我就住在川東會館裏。趙連長進城順步的時候,可以到我那裏去玩玩。」

  說畢,取下帽子點個頭就走了。趙自強根本不知道他和桂枝發生了愛情,關於他三角戀愛的那個旋團,更是做夢也不會想到。以為他來告訴人丟了差事,還是乞憐的意思,哪曉得他是一種氣話呢。當天時候到了,他不曾等著江氏母女回家,就已回營去。

  第二次是三天以後才回來,一進門,在前面院子裏遇到了江氏,打過招呼之後,就告訴她道:「對過甘二爺上次到這兒辭行來了。他的差事丟了,你知道嗎?」

  江氏笑道:「我們不過也是一個平常街坊,沒有什麼來往,他的差事倒丟了。」

  說著,向趙自強身上打量了一番。心裏可就想著,為什麼要你報告我們這樣一個消息呢?大概甘二爺丟了差事,他心裏是很得意了。江氏心裏如此想著,他並不去和桂枝說。他想著甘二爺的一舉一動,姑娘都是知道的。這次且不說破,看姑娘還是知道不知道。這個時候,桂枝的確也注意積之的行動,以為那天用那種氣話去刺激了他一番,他多少總有一個迴響的,且靜候兩天,他情形如何。不料直候一星期之久,並不見一點消息。不得已,還是用上次那個法子,去向甘家的女僕,去打聽下落。據女僕說,有一天,二爺由衙門裏回來,收拾鋪蓋行李是走了,看那樣子,好像是和老爺生氣,但是老爺在家裏,什麼話也沒有說他。據我們太太說,老爺把他薦到城裏去了,他已經有了好事情呢。桂枝道:「是哪一天走的呢?」

  女僕道:「仿佛是元宵節那一天,那天吃元宵,家裏短少了一個人啦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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