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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


  趙翁右手端了杯子,左手擰著幾根長鬍子,微微地笑了一下道:「你不覺得我說這話是假話,我就說了。拿兒子去當兵,那就是把兒子送給國家的一件事。不瞞諸位說,我自小兒,就好瞧個鼓兒詞,可是哥兒姐兒的那一套,我不愛瞧,什麼《精忠傳》啦,《三國演義》啦,《七俠五義》啦,最是對我的勁兒。我總想讓自強轟轟烈烈幹一番,別的我倒是不掛慮。」

  田青向殷得仁笑道:「老太爺說的還是英雄主義。這年頭兒,人要平凡,英雄是在打倒之例的。」

  趙翁放下了酒杯,兩手扶了桌沿,頭向前一伸,望了田青道:「老弟兄,你怕你說的那個,我不懂呢?我早就知道多著啦。我在城裏住著的時候,左右的幾家街坊,他們的少爺,在大學堂裏讀書,常常是談起這一套,我都聽膩了。中國哪兒有英雄,有英雄也不會得把國家弄得這個模樣兒,現在望一個能替國家擔擔事的人,還都沒出世呢,還要打倒這個,打倒那個,田家兄弟,你年輕,也喜歡說這些新鮮話。」

  田青笑道:「我倒不是說新鮮話,我是佩服老太爺還有這樣高尚的志向。」

  殷得仁舉起酒杯子,高過於頂,大聲道:「老太爺這話不錯,我們恭賀一杯。」

  大家聽了,也就真個齊舉著杯子幹了一口。關耀武坐在趙自強對面,向他點了兩點頭道:「你老太爺,倒有這樣高的見地,不易,不易!若是你能對一頭親事,給老太爺抱一個孫子,我想老太爺更要放了手讓你去做了。」

  趙自強提起酒壺來,隔了桌面,向關耀武斟酒。他兩手捧了酒杯子來接著,趙自強笑道:「我這杯酒是向你特意敬的啦,我希望你以後,別勸人學你的樣。」

  關耀武接著酒,各自歸了坐位,他就笑道:「你覺得我一個媳婦,跟了一大群孩子,夠我受罪的嗎?」

  趙自強笑道:「我倒不知道,你自己覺得怎麼樣呢?」

  田青將一隻手亂搖著道:「你兩人全計較的不是那一件事。男女婚姻,要以愛情為轉移,不能在愛情以外去找目的……」

  殷得仁筷子上夾了一塊雞骨頭,向他一挑道:「你得了吧,你以為娶媳婦兒的,都是你那個路數呢?」

  田青笑道:「當著老太爺在這裏,這話可得分個明白。你說不能照著我的路數,我有什麼壞路數不成?」

  殷得仁夾了雞骨頭在口裏咀嚼著,只管向田青微笑。田青更急了,笑道:「你這話得說明,我究竟是什麼路數?」

  殷得仁喝了一口酒,將胸脯挺起來,向了田青望著道:「我老大哥,就直言無隱了。就是照著愛情說話,彼此相戀,誰也不能光享權利,誰也不能光盡義務。可是我只看到你請黃女士吃館子瞧電影,可沒有瞧見黃女士請過你。只看過你送黃女士的東西,沒瞧見黃女士送你的東西。只瞧見你給黃女士提大衣,扶手膀子,沒瞧見黃女士……」

  趙自強叉著手攔住來道:「你這話又是外行話了。你以上所說的,那都是戀愛原則上規定了的。」

  殷得仁道:「那末,男女戀愛未免太不平等了。」

  趙翁哈哈笑道:「我來說一句實話吧。現在許多女學生,沒有嫁丈夫以前,都說守獨身主義,可是有人來做媒,她就不守獨身主義了。男人的意思,又何嘗不是這樣,找不到女人的時候,就守獨身主義,找得到女人的時候,就要組織家庭了。」

  這一說,大家便哈哈大笑起來。殷得仁一拍巴掌道:「我敢起誓,我決計不娶親。到了老來,我還有侄子家裏可去,我就在侄子家裏養老得了。」

  關耀武笑道:「我那些兒子,總也算是你的侄子,你打算靠他們養老去嗎?連我自己還不知道靠誰養老呢,你倒是願靠他們養老嗎?」

  這句話,自然問得殷得仁很窘。可是他毫不在意,將手一拍胸道:「我們當兵的,兩隻肩膀,挑著一個忠字和一個義字,天職就是流血,流血是家常便飯,在這種情況之下,我們要家庭做什麼?乾脆,一個人留著兩隻手扛槍桿兒得了。」

  三位連長,聽了這話,精神都很是興奮,情不自禁的,臉上紅紅的。只有趙翁端了酒杯子喝酒,手摸了鬍子,卻是默然無語。關耀武笑道:「別說了,老太爺看著這種樣子,有些說大話救命了。」

  趙翁搖搖頭道:「你看到我沒有做聲,以為我不贊成你們這些話嗎?那可不然。我覺得當軍人的人,都應該替國家挑挑擔子。譬如我們當米店裏掌櫃的,都應該去和東家挑挑擔子。要這個樣子,才對得住平常捧著人家一隻飯碗。俗言道:養兵千日,用在一朝,平常要你們幹什麼?不就是除了上操而外,要你們知道怎樣保護國家,挑著一副什麼擔子嗎?我不作聲,我是另有一個念頭。」

  說著,又端起酒杯子來,在杯沿口,慢慢地抿著酒喝,心裏有一句話,想要說出來,他另一隻手摸了幾摸鬍子梢,再轉了一個念頭,把他想說的話,又忍了下去了。

  田青心裏想著,今天到趙家來赴春飲,是要引著老太爺開心的。現在大家說的話,老太爺表面雖願意聽,心裏可感著難受,這樣的只管說下去,大家要鬧得不歡而散的了。於是在趙自強面前,拿過酒壺來,搖搖著沙隆沙響了幾下,站起來笑道:「我應當敬老太爺一杯酒,但不知老太爺可賞光。」

  趙翁道:「我倒是可以勉強喝一杯,但不知道自強可讓我喝一杯。」

  趙連長將父親面前的酒杯子拿過來,接著田青的酒,笑道:「家父今天很高興,三位敬他老人家一杯得了,可是只能敬他老人家一杯。要多敬幾杯的話,那可只好讓我代表了。」

  田青笑道:「這麼著吧,我放肆一點,和老太爺來豁兩拳。酒還是讓趙連長代喝。大家看著這個辦法,妥當不妥當?」

  說著,一面卷起袖子來,一面向殷關兩人使著眼色。趙自強在一邊看到,早就明白了他的意思,因道:「好吧,豁豁拳,也可以熱鬧熱鬧。」

  說著,回過頭來向趙翁道:「老爺子,你就跟他們豁幾拳吧。他們欺侮你老呢,你就和他們豁上幾拳。」

  田青站著,依然不曾坐下去,伸著手,連連向趙翁伸了幾下道:「老太爺來來。」

  好喝酒的人,對於有人提倡喝酒,那總是贊成的,也就伸出手來,向田青對揮著。接著就五呀六呀,高聲大喊起來。趙翁的拳豁得很不差,十拳之間,田青輸了七拳。於是殷得仁關耀武說著向前線增援和趙翁接著交戰起來。這一陣大大的熱鬧,把趙翁一大肚子牢騷完全遮掩過去。

  酒席吃過了,趙自強就向關耀武道:「你不到前面院子裏去坐坐嗎?」

  關耀武並不知道江氏有到這裏打聽消息的事情,趙自強忽然叫他到前面院子裏去,他心裏忽然一動,想到何以有這樣一個動議?莫非要我去和他說媒嗎?他倒是怕別個人注意,於是向趙翁道:「我一進門就吃著喝著,前面我那親戚家裏,還沒有去過。現在我該去拜個晚年,要不然人家現在家道貧寒,倒要說是我瞧不起人家了。」

  他說著這話,已經站起身來向外面院子走去。他這一去,就發現了無數的曲折文章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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