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楊柳青青 | 上頁 下頁
二四


  關耀武道:「我哪裏知道大姨住在這裏,我要是知道,早就來看您了。我現在到後院裏去拜個年。」

  說著,他向後院去了。這時,殷得仁知道老姑娘是關連長的姨表妹,深悔不該在他面前說笑話。就是趙自強,也不敢再提一個字了。關耀武都看在心裏,在後院坐了一會子,又到前面來和江氏母女談天。江氏忙著招待了一番茶水,談些兩家的事情,關耀武就問著表妹有了人家沒有。江氏道:「唉!現在這年頭養姑娘總是擔心。說到親事,總是高不成,低不就。再說我們這丫頭,脾氣又大,還非得她同意不可!表哥路上有相當的人,給我提一個。」

  江氏坐在爐子邊,烤著火帶談心。桂枝盤了腿坐在炕上做活,臉上是緊繃繃的。似乎她聽了做媒的話,就要生氣,但並不是害臊。關耀武偷看了她一眼,索興說句話,試她一試,便問江氏道:「像我們這樣的軍人,表妹也贊成嗎?」

  桂枝突然將身子一扭,發著狠聲道:「野蠻死了!軍人什麼好?」

  關耀武笑道:「軍人都是野蠻的,那也不見得吧?」

  桂枝什麼話也沒說,鼻子裏卻哼了一聲。關耀武只當不知,坐談一會兒,也就走了。他心裏很明白,表妹是不屬意趙連長的。

  他去後,江氏卻不免向桂枝唧咕了幾句。一個自言自語地道:「這樣人也不好,那樣人也不好,我瞧你去挑吧?哼!」

  桂枝道:「我自己的事,我自己知道,你別管我,管我也是不行。」

  江氏道:「你那心眼兒裏的事情,我也知道,可是你自己也得細心去想想。我們和人家做街坊,人家還有些不願意呢。你送活到人家家裏去,不是讓人家轟出來了嗎?這個樣子,還打算談別的呢!」

  這兩句話,卻未免讓桂枝刺紮了芳心幾下。心裏想著,這實在是事實,有什麼公話可以去回駁母親嗎?只得低了頭,忙著做針線,並不作聲。然而她心裏卻在那裏轉著念頭,母親說的這些話,未嘗不對,像甘家那樣的人家,未必能容留我。可是甘積之果然是對我有心的話,可以和他哥哥離開,我們另外賃房子住,他哥哥不願意見我,我們不見面就是了。她如此想著,覺得有理,到了下午三四點鐘,知道是積之辦公回家的時候,就在大門口站著等候。

  老遠地看到他,就迎了上前來問道:「二爺新年好哇。」

  積之連連點頭答應好。桂枝道:「怎麼新年你們也不放假呢?」

  積之道:「我們是過陽曆年,你不知道嗎?」

  桂枝道:「可是這話又說回來了,海甸這地方又沒有什麼消遣的地方,還不如在衙門裏辦辦公事,可以消磨時間呢。」

  積之笑道:「總是休息的好,這樣大風,跑來跑去,也冷得難受呀。」

  這種話,都說得無聊,二人面對面地站著,沒個作道理處。桂枝沒有說要走,積之不便丟了她,獨自回家去。就向她笑道,「咖啡館不休息的,我們再去喝一杯咖啡,好嗎?」

  這正中了桂枝的下懷,這可見知己之言,究竟一猜就著,便笑道:「咖啡我又不會喝的,怎麼你老請我喝咖啡。」

  積之道:「你不願喝咖啡,那就過一天……」

  桂枝不等他說完,便道:「大新年的,你請著我,我也不便駁回你的話,我就陪你去坐坐吧。」

  說著話,她倒先移了腳先走。積之看她這個樣子,看不出她是什麼意味,也就只好將就著她一路到咖啡館來。

  這咖啡館裏,原只有兩個雅座,裏面一個雅座,已經人佔有了,二人便坐在外面這個雅座裏。積之坐下來笑道:「我看還是老規矩,給你要一碗藕粉吧?」

  他如此說著,卻聽到隔壁的雅座裏,有人咦了一聲。仔細聽著,那邊聲音又複寂然。當然,自己說一句要一碗藕粉,這個無可驚異之處,隔壁人家那一聲咦著,也許不是說自己的,這也就不必去理會了。夥計送著咖啡藕粉來,二人隔桌子相對坐著,慢慢的吃喝。

  桂枝不說話,積之也就沒有說什麼話。屋子裏寂然了許久,還是積之先開口道:「過年過得好嗎?」

  桂枝道:「什麼好?年三十夜,差不多讓債主子逼死了。」

  她說到了窮,積之是無可安慰的,只得淡淡地說了一句道:「這在哪一界都是一樣的。」

  只說完了這,彼此又默然了。桂枝不知不覺地將一碗藕粉吃完了。心想,再不說話,機會又過去了,這才嘻嘻地向積之一笑。積之看到人家笑,也就跟著一笑。桂枝道:「你笑什麼?」

  積之笑道:「你笑什麼,我也就笑什麼呀。」

  桂枝紅著臉,將果碟子裏一塊雞蛋糕撿起來看了一看,可又依然放下。積之道:「你要是想吃,你就吃吧,咱們還客氣什麼?」

  桂枝搖搖頭道:「什麼我也不想吃,我不是吃東西來的。」

  積之笑道:「你不是吃東西來的,為什麼來的呢?」

  說時,偏了頭向桂枝臉上望著。桂枝笑得將頭向手臂下藏了一藏,抬起來,正了顏色道:「我有一句規規矩矩的話問你,你不能和哥哥分開來住嗎?」

  積之一聽這句話,就知道另有一層深意,便道:「我要是經濟能獨立了,當然可以和哥哥分開來住。我哥哥對我雖是很嚴厲,但是由讀書到現在,都是他一手攜帶起來的,我不能不服從他。」

  桂枝聽了這話,許久不能作聲,手上拿著舀藕粉的銅勺子,只管在空碗裏畫著。另一隻手,卻托住了半偏著的頭。她雖不曾說什麼,看她那樣子,知道她是充分的不高興。積之因向她笑道:「你的意思怎麼樣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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