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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三


  ▼第十八章 看魚和看簫

  人過了一個險境,心裏頭總會覺得是格外輕鬆的,所以歸效光這一行旅客,是極其高興地去安歇。這一晚上,全是細雨紛飛,因之第二日起床,已過天亮很久了。旅客們在旅館裏洗臉、喝茶、吃點心,車隊裏的人,也並沒有催促。搬著行李上車的時候,歸效光笑著問本車的司機道:「今天你老兄倒沒有催著上車?」

  他口裏銜大半截煙捲,兩手插在褲岔袋裏,將肩膀扛了兩下,答道:「催什麼?過去就是有名的盤山險路,天陰路滑,晚點兒走,也保險一點兒吧?」

  歸效光聽了這話,心裏就是一動。可是他為了安定人心起見,並沒有提一個字。行李都搬上了車,旅客跟著擠上去。黎嘉燕是坐司機座的人,她用不著搶位子,她從容地走來,落在人群的最後面。她見歸效光在車外空地上來回散步,這就笑問道:「為什麼還不上車?」

  他道:「我等著你呀。」

  黎嘉燕笑道:「你以為會把我丟了?丟了也不要緊,在這山縫裏,住個周年半載,也就把身體養好了。」

  說著,她走上汽車去。司機看著,向她點了個頭,笑道:「黎小姐不大舒服嗎?前面可又是一段險路。」

  黎嘉燕站住了腳問道:「什麼險地,比昨天過的鵝翅膀還險嗎?」

  司機道:「這一帶的路,說險就險,說不險就不險,上車吧。走這條路那完全是碰運氣。」

  歸效光連連地搖著手道:「沒事沒事,他完全是安慰黎小姐的好意。」

  正好那位汪小姐提了一隻旅行袋子由身後經過搶著去上她的車子。她這就站定腳回轉頭來向二人一笑,接著道:「黎小姐,不要信他,他總是把話騙人的。」

  黎嘉燕向歸先生抿嘴笑著,點了兩點頭。好像她心裏在說,人家可批評你了。他只好一笑了之,並不答覆什麼。大家上了車,在陰雲滿空的天氣下,車子開著走了。由鎮遠市開出去,不到幾裏路,車子就開始爬山。這裏的山,已完全脫離了貴州窮荒的樣子。車子爬上了高山,比昨天所經過的道路,那是另外一番樣子。滿山都生長蒼翠的松柏,在綠樹林子裏,夾雜了赭黃色和朱紅色的樹葉。松柏葉子是細形的,而紅葉卻是大形的。綠樹林和綠樹縫裏,露出了這些黃紅葉,是非常好看。這又正是陰雨天,那山谷裏飛起來的雲霧,環繞在樹梢和封鎖在半山腰裏。在這些半紅半綠的山巔上,又凹下去許多小穀。那些小穀,整個的雲霧漲漫著。這在江浙地方,也很難找到這樣秀麗的風景。要說這裏面藏有土匪,那是太不配合了。

  車子走了幾個山頭,左右前後,都是這些樹木濃密,雲霧迷糊的所在。慢慢地車子四圍雲霧加重了,車篷上聽到滴滴篤篤的雨點,打得清脆入耳。有時車子走下坡去,溜進一座山谷。四面的山巒環抱,中間閃出一幢木架房子,除了房子前後,都是樹林圍繞而外,在這種山谷裏,一定有一道環繞的山溪。陰雨之後,滿溪裏全是潺潺的流水聲。這在車上的幾位先生們,看到這種景致,都覺得很好。

  餘自清首先拍了大腿稱讚著道:「這地方太好了。我想抗戰八年,在這種山谷裏的人,除了偶然看到頭上飛過一兩批敵機而外,是最不感到火藥味了。就是看到敵機,他們哪裏又會知道是可怕的?所謂桃花源中人,我想這裏的居民是當之無愧的了。」

  歸效光聽說,向他連點了兩點頭,微微地笑著。餘自清問道:「怎麼看?我這話說得不對嗎?」

  歸效光道:「深山大澤,實生龍蛇,在地形上,有些事我們是看不出來的。這地方叫作盤山,也是很有名的地方呢。」

  余先生一路行來,也就早已聽到人說,盤山是個匪區。他向歸效光回看了一眼,也沒有說什麼。這車子在雨霧裏走,卻是沒有稍微停止。所幸經過的路,全是山地,公路在天然的沙石路上建築起來的,車子雖然在陰雨裏走,但是公路上並沒有絲毫泥漿,車輪子在沙土上滾得唆唆作聲。雖然車窗子外,只見天上的雨絲成千成萬地斜牽著。可是只看那四圍的山林,全讓雨水洗得乾乾淨淨,青翠欲滴,也依然是滿眼新鮮,非常好看。他心裏儘管惦記著這地方不免出土匪,可是他被這新鮮的風景所吸引著,有時也就把那份危險給忘記了。車子在雨霧裏穿過了若干座崇山峻嶺,經過一條下山的坡路。

  歸效光在車上向後倒看著,見山路旁邊,立著一塊木牌坊,上面大書「盤山」兩個字。這牌坊上的字,是由西向東懸起來的。車子也是由西向東,根據了這一點,乃是說這盤山的境界牌,是告訴東面來人的。由西出去的人,倒看這牌子,是說由盤山出來,這已離開盤山的大門了。心裏拴著的一個疙瘩,這倒是解了開來,覺得精神上的壓迫,已經是輕鬆了許多了。這木牌子西面,公路順了山勢,來回地布著之字的形勢,共有三四十道曲折,那是漸漸地向上高升的。這木牌子東邊,這公路雖然也是曲折地來回,可是車子只管向下而不向上。正是那說,木牌所在地,是盤山的最高峰,離了最高峰越遠,也就危險性越少了。只半小時的工夫,這個大山完全跑盡。在盤山木牌子東西,只有雲霧環繞著山林,不看到人家。過了木牌子三十分鐘,人家也就出現了。在山麓上,車子在一叢木架房屋的旁邊,奔馳了過去。歸效光失聲道:「好了,有人家了。」

  車廂裏的陳老太太向是表示經驗老練的,這就問道:「怎麼著,我們又過了一截險地嗎?」

  歸效光笑道:「老太太,你放心打瞌睡吧。我們今天晚上住旅館的時候,慢慢地說經過的事,那是會更覺得有趣的。」

  這位老太太靠了車廂木壁坐著,兩手抱了膝蓋,正是不住地做一個打瞌睡的姿勢。她聽了這話,將她的雙下巴翹了起來問道:「你說這話,以為我們老太太膽小無用嗎?我有了八年抗戰的磨煉,什麼危險困難,我們都不在乎。」

  歸效光笑著連連地點頭道:「我們絕不敢笑老太太,不過八年抗戰精神,倒不一定老太太獨有,凡是我們在車廂裏的人,都有這麼一點兒吧?而且這年頭都是一樣的誰也不會打什麼折扣的。」

  這麼一說,全車廂裏的人都笑了起來。由於這陣笑,更增加了車廂裏的輕鬆氣氛。

  車子外的雨勢,隨了車子的前進,也更見得濃密。兩邊的山勢,有時離開很遠,公路就在山縫裏的大小平谷中穿過去。在上午九點多鐘,到了三穗縣。這個小縣城位置在平地上,公路並不進城繞城而過。在縣城的東門外,有幾家專為公路旅客開的鋪子,車子就停歇在這裏。雨正在下著,在車廂裏的旅客,都感到煩悶。因為司機喊著,他們要在這裏吃飯,於是旅客們借了這個機會,都跳下車來。路邊兩家茶飯館,牆壁粉刷得一新。敞著店門,店堂用欄杆分開了左右邊。擺設的桌椅,都還紅漆新鮮。黎嘉燕首先由司機座上下來,就奔向了一張乾淨的桌子。歸效光見她伏在桌子沿上,彎腰牽扯著衣服的下擺,這就笑道:「你這次下車落座,考了第一名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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