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一路福星 | 上頁 下頁
三五


  黎嘉燕輕輕「哦」了一聲,也就沒有再提。他兩人從容地吃過早點,天色還是乳白的,街頭還都籠罩著宿霧。旅客們把行李搬上了車子,在車站上還等了一個鐘頭,方才開車。這是第三天的旅程,旅客們已習慣得多。同時,車廂裏已搬下去一桶酒精,內部也寬大些。旅客添了尺多見方的空隙,也比較舒適了。

  車子開出了桐梓,路上不斷地經過平原。公路兩旁,常是有成行的小柳樹。平原上有水田,有旱地,像是黔北比較富庶的地方。不過平原總是有限制的,四圍全是重重疊疊的山包圍著。山上的樹木,不像婁山關一帶那樣的稠密。疏落的樹木裏,處處露出山峰的石骨。那些石頭,也和經過的地方兩樣,全是烏黑的,這倒是有點兒像所傳的貴州本相了。十一點多鐘的時候,車子到了遵義。

  原來這個地方,是一個府治,現在是縣治。公路繞了縣城走,看不到城市的真相。只是在城牆上面,露出幾處舊式的高屋頂,和兩處亭子式的樓。把這城牆繞過去,另外有個市集,約莫有二三十家店鋪,車站在這裏,車子就停下了。大家下車,找打尖的地方。這裏的店鋪,倒簡單明瞭,全是茶酒飯店帶旅館的生意,地名是新城。分明這個地方,完全是為公路上來往的旅客而設的。時間的限制,也沒有工夫去看貴州北區這個老府治。午飯後,十二點鐘,車子繼續開行。一點多鐘,到了這條路上最有名的烏江。從前川黔公路的車子,到了這裏,就得在岸邊上停著,由木船把車子運過河去,現在有了鐵橋,不必費這事了。

  烏江兩岸,是很陡峭的石頭山,石頭是烏黑色,很少的雜草,生在石頭縫裏,這條河卻在兩山中間的腳底下。水流得很急,白色的浪紋,在河灘中間,翻騰而去。公路在半山腰裏,由一個峽口裏出現。出口之後,就順了烏江北岸的山,向上游駛去。在汽車上向下看烏江,深深地落在山腳下。由上到下,總在二百尺開往。遠遠地看到一道平橋,就在這山腳下跨著河的兩岸。公路在這山坡上來回地走著,像之字形的由山上轉到山腳下,和橋相接。車子在之字形的公路上緩緩地轉到山腳下,過了烏江鐵橋,又在橋南岸,順了之字形的公路屈曲地向上爬,又是爬到半山腰裏,回頭看那烏江,深深地陷落在山腳,大部分都讓山遮蓋著看不見了。

  由這裏前去不到兩公里,是烏江鎮。這個鎮市,也是夾住公路,建立著房屋。雖是一條街,店鋪挨著店鋪,卻有兩百家,沿街隨處有大小汽車停著,並且有許多修理汽車的小廠。這時,車上旅客的議論起來了。有的說,這個鎮市,霸王到過。有的說楚霸王在烏江自刎,就是那鐵橋旁邊。有的說,那橋頭石壁上四個大字,就是楚霸王寫的。但也有人反駁,九里山在江蘇徐州,霸王敗下來怎麼會跑到貴州來自刎呢?也有人解釋著楚霸王是石達開之誤。最後爭論著,就不得不請余校長來仲裁。

  餘自清笑道:「無論楚霸王會不會寫楷書。我們也當知道在楚漢爭霸的時候,四川還是剛剛歸入中原的統治,何況貴州呢?項羽他也不像我們那樣抗戰逃難,他跑到貴州來幹什麼?他自刎的地方,是南京對過,安徽和縣境內的烏江浦。至於石達開呢?他雖是經過貴州境,走的是黔西。烏江在黔境,原有兩處。黔西方面有條南源,也出四川。石達開是否渡過,在汽車上我可沒法考證。不過他是在大渡河邊上被俘的,這卻是人人周知的事,也牽涉不到這裏來。所以這裏關於霸王的傳說,完全是烏江同名之誤。」

  歸效光笑道:「校長的地理真熟。」

  他道:「這也不過是平常留意罷了。我們下江人,不能對霸王自刎的地方都不知道。在四川的時候,有人談到這裏的烏江故事,明知道那是錯誤,就不免翻出書來看看。我若是今日臨時答覆你,我也只能說項羽沒有到過這裏而已,其餘的就交代不出來。我們生於當今之時,比古人的眼界開得多了。古人若是生長在下江,要到貴州來遊歷一趟,那還了得。我們今天可以住在貴陽,這個省會。十年前,我絕沒有想到會去貴陽遊歷一趟。」

  大家聽說今天可以到貴陽,各人的臉上,也都有了笑容,都眼巴巴地今天到了貴陽,可以吃頓好飯,也可以睡一宿好覺。

  不料車子只走半小時,經過一個小鎮市,就開到一個車站裏停下來了。隨著,車廂後門打開,有人連喊旅客下車,不走了,不走了。旅客們看看身上的表,還只有一點多鐘,都說怎麼宣告不走呢?歸效光首先跳下車,見本隊的五輛車子,已有四輛停在這裏。他見押車的朱隊長也在空場上徘徊,就向前去問為什麼不走。朱隊長先皺了皺眉頭,然後苦笑著道:「這裏叫養龍場,是公路上一個救濟站,到貴陽只有九十公里了。假如能走的話,我們為什麼不趕到貴陽去把這路程告一段落呢?」

  歸效光道:「有什麼大困難呢?這裏到貴陽已經很近,想來不是治安上有問題吧?」

  朱隊長道:「那倒不是。問題非常之簡單,是沒有了油。你一定說,各車上都還存著一桶酒精或兩桶酒精,怎麼會沒有了油呢?這酒精是車子代帶的,而不是車子本身可用的。這些車子,公路上有規定,按公里給酒精。多了,可以賣給公路上,二千元一加侖。他們認為是司機省下來的,可以獎賞。少了,由司機去賠。這次五輛車子,由貴陽到重慶去,路上搭著公差,每輛車子賠了兩萬元的酒精。現在回來,因霧中爬山,車子開得慢,又多損失了三加侖酒精。他們沒錢買酒精,所以不願走。」

  歸效光道:「不願走,把旅客們丟在養龍場,就有酒精出來嗎?」

  朱隊長苦笑了一笑道:「這的確不是辦法,但是沒有油,也是事實。今天是走不了的,大家從長計議吧。」

  歸效光看這情形,料著今天是不能趕到貴陽的,這就轉告車上旅客,大家下車搬行李。

  好在這不是個大站,而且時間又極早,所以在站外去找旅館,並沒有什麼困難。歸效光現在也無須對人回避,首先是給黎小姐找到一家旅館。不過這個鎮市太小,旅館也完全是最小的。他給黎小姐找的這家旅館,只有樓房三間,而且是兩明一暗。靠街的樓房,窗子是橫拉的,而且格子有一尺見方,糊的是薄紙,推拉起來,呼嚕作響,簡直是紙糊的房子。那位帶著兩個孩子的劉太太,她看定了到站,就有歸效光給黎嘉燕辦差的,她就跟著黎小姐。歸效光帶著黎嘉燕到旅館,她就在車站上替歸、黎二位看守行李。最後歸效光把行李搬完了,自也不得不把她送到黎小姐一處來。這間樓房,正好是兩張大床鋪夾了一張方桌子,也就由她們共有了這間屋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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