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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


  ▼第六章 第一段路上

  這時,車子外面,接連地有幾個人叫著「密斯黎」。黎嘉燕座位後,車廂的木壁,原是有個木板推動的窗戶眼。現在因為車子角落上掛的旅行袋和大小包袱,擋住了木板的推動,只能扯開一個方孔,讓人露了臉向外看看。但雖是如此,黎小姐已相當滿意了。她向外看時,是幾位女同學,而王小姐就是領隊的一個,便點點頭道:「謝謝各位勞步。反正我們都會在南京或上海見面,何必老遠地過江來送行?我原來就是不敢驚動人的。」

  王小姐笑道:「你放心吧,我沒有敢給你宣傳,我僅僅就是把你的行蹤告訴了幾個好朋友。」

  黎嘉燕聽她的話音,就知道她是暗示著,並未告訴自己的家庭,自己也不願意把這事說明顯了,便道:「車子上擠得很,我不能下車陪各位談話,各位請回吧。我到了衡陽就會給各位來信,好告訴你們這條路上的情形。」

  她雖是這樣說著,小姐們到一處,怎肯三言兩語地就散了,大家還是擠著在車窗外說話。黎嘉燕兩手扒住了窗子眼,將臉子朝著外面說話。忽然叮咚一下響,回頭看時,那車廂後面的兩塊吊板,已經合攏上了。兩個穿號衣的站夫,在列車縫裏叫著,到衡陽的車子開了。黎嘉燕向送行人點頭笑道:「這次算是真的離開重慶了,各位請回吧。」

  王小姐後面,站了一位更年輕的小姐,拿了一條手絹,在空中招著,口裏喊道:「再見,再見,一路喜星。」

  王小姐回轉頭去笑道:「一路福星,一路都是喜星高照,那還了得?」

  黎嘉燕還要答覆這句話,車子已經突然移動了,她只有說著「再見,再見」。她在車窗眼裏,看著海棠溪幾段斷續的街市,都已拋到了車後,這才掉轉身子來坐著。

  這時讓她發現了最不舒服的是歸效光。原來是有四個人站著的,現在都坐下了。余自清和余有慶背抵了背,橫坐在一捆大鋪蓋卷上,兩隻腳各插入對座者的腿縫裏去。還有一位同事劉浩如,也是個壯年人,他和一位小旅客男孩子合作,他直坐著伸開了兩腿,坐在一隻箱子上,卻讓那小朋友坐在他懷裏。只有歸先生擠得靠了關攏的車廂門,這裏有個直立的鋪蓋卷,他半站著半坐著那鋪蓋卷的半邊,手掌拉了車廂頂上垂下來的一個繩子圈兒。因為這個鋪蓋卷上,還有一個面生的人,和他同樣地坐著。這已是夠不舒服的了,居然在他們兩個人當中,還有個面生的人站著。她驚訝地道:「怎麼著,又加上了兩個人?」

  歸效光道:「車子快要開了,司機親自送上來的。他說擠一擠吧,他有兩個朋友要到一品場去,搭一截路的車子。」

  黎嘉燕道:「你這也坐得太不舒服了。我說我腳底下這個小箱子,你可以坐著的,現在不行了。」

  她說著向面前看看。他對面是一位十多歲的男孩子,坐在一隻柳條包上。他的兩條腿和黎小姐的兩條腿,犬牙相錯,都踏在那小箱子上。黎小姐右手緊擠了一位同事的太太,人家懷裏,還抱了一個兩歲的孩子。她的兩條腿,就塞在行李堆一隻突出來的網籃下面,她緊鄰又是那位王七佳先生,絲毫不能再讓。黎小姐左手是車角落,正放著一隻酒精桶。那是鐵皮制的,當然也沒有一點兒彈性。就是這酒精桶上,也不空著,上面有一隻網籃、兩個小旅行袋。歸效光斜跨在那直立的鋪蓋卷上,就是讓開這上面網籃的尖端的。黎嘉燕向全車廂裏看了一看,又向歸效光身上看看,微笑道:「路還長著呢,這不是個辦法,你得找個地方坐下。」

  歸效光笑道:「沒關係,坐長途汽車的本領,已經有過多年的訓練了。沒……」

  他這句話沒交代完,大概是車輪子在公路上跳坑,來了個很大的震動,車廂裏的行李,全體波動,而歸先生身邊,酒精桶上的那只網籃,尤其跳動得厲害,不是他半邊身子抵住,那網籃就落了下來了。黎嘉燕喲了一聲,站起身來,將手撐著網籃。其實在她伸手之時,全車廂裏行李,已安定了。歸效光還是繼續他那句話「沒關係」。餘自清橫坐著,面是對了車廂側壁。他回轉頭來搖了兩搖,笑道:「我和有慶互相成了活動椅靠,倒無所謂。可是我下面坐的這行李捲,它也要活動起來,這可有點兒傷腦筋。座椅只管向前跑,身子可向後仰。這位余老弟背上,可是時時遭受著壓力。」

  余先生對面,就坐的是那位像酒精桶似的陳老太。她沉了臉道:「校長,你有這個感覺,那就很好。你下面坐的那個行李捲,只管向我面前跑,我的腿已是讓無可讓了。」

  同時,那邊也有人說話:「這行李這樣推著不行啦,我的左手膀都壓麻了。」

  又有人說:「這是誰的網籃,車子顛一下,籃子在我頭上撞一下,真是要命,頭髮全撞亂了。」

  於是就這樣開始,大家全說著受擠。那車廂中間的行李,有時向左邊傾斜,左邊的坐客,便一致動手,將它向右邊推。有時,行李向右邊傾斜,右邊的坐客,也仿左邊人照辦。坐在行李堆上的人,不是向後倒,就是向前溜,也得時時調整座位。於是全車的人,不能有三分鐘的休息。那位陳老太太又不甘緘默,她囉囉唆唆地罵道:「這是什麼勝利回家,簡直不如抗戰期間的逃難。」

  歸效光道:「大家不要埋怨,等到車子停了打中尖的時候,大家把這座位來調整,然後大家好好地坐著。現在我們就忍耐著吧。」

  大家聽說,只是相應著歎氣,並沒有說話。

  歸先生的話,倒是準確的。還沒有走到一小時,車子就停了。隨著,車廂後門就開了。司機伸了頭向裏面叫道:「各位下車休息吧,我們很要在這裏停一會兒哩。一品場公路,讓山洪衝垮了,現時正在修路。修好了路,車子才能過去。」

  大家就問車子到了什麼地方,他答覆是土橋。這土橋是南岸一個有名的鎮市,車子才走十三公里而已。不過大家為了整頓車廂起見,自也樂得休息。在車廂後門沒有座位的人,自是首先地跳了下車。歸效光向司機座上看時,已有個穿中山服和穿西服的人坐在那裏。穿中山服的,他認得,乃是押車的交通隊長,那個穿西服的,在海棠溪車站上,就未曾見過面,可能和司機送上車廂裏兩個旅客的情形一樣,並沒有買票就上車的。他徘徊在路上正張望著,黎嘉燕也跳下車來站著,牽牽衣襟,又摸摸頭髮。歸效光笑道:「司機都離開了車子,在那邊茶館子裏喝茶了。這一下子,不知道要等多少時候,你也去喝碗茶吧。」

  黎小姐道:「這倒無需,你還是上車去,把行李堆收拾收拾,再騰出三個座位了。至少我坐的那地方把那個行李捲橫過來,你就可以坐下了。」

  歸效光道:「那不更擠著你嗎?」

  她笑道:「這是擠大家的事,也不會擠我一個。要不然,這樣長的道路,你怎樣受得了?送行的人,恭祝我們一路福星。這哪是一路福星,乃是一路苦星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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