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一路福星 | 上頁 下頁
一四


  歸效光笑著點了幾點頭,也就站著沒動。大家一陣紛亂,足鬧了半小時。於是前前後後,大家又搬動著行李,向停著的列車奔了去。這些搶運行李的人群中,有太太,有老太太,也有半大的小孩子。倒是幾位先生們,只在後面跟著。這時,讓這個團體的領袖余自清先生,不能不予以駕馭了。這就站在列車後面,抬起手來,向大家揮著道:「各位,不要忙,第一,我們的車子有號頭,第二,各人在車上的座位也有號頭,希望大家按著秩序上車,各人票子上有號頭,大家看著自己的票子入座吧。」

  他說是這樣說了,向車子上擁擠的人,還是照樣地擠。擠上了車子的人,只是站在車子後身,向車底下看看。原來這幾輛走長途的客車,卻是個名,只是將那十輪卡,上面加了個長方的木罩子,像個火柴盒子,沒有窗戶,只是幾個方眼,也沒有門,只是車廂後,身掛著兩塊活板當了門,而且也沒有梯子,車身有大半個人高,大家全是拉著繩子爬了上車去。所以上了車子的人,都不肯下來。

  歸效光和黎小姐搬著行李過來,伸頭向車廂裏看時,車廂裏並沒有座位,鋪蓋卷、箱子、網籃,滿塞在車廂子裏面,高高低低,像個垃圾堆,人也就上上下下,都坐在那垃圾堆上。這裏不但是再無法放下行李,就是爬個活動的人進去,也感到沒有地位安插。余先生三個孩子,站在他夫妻後面催著:「我們上車吧,我們上車吧。」

  余先生搖了兩搖頭,微微地歎著氣。歸效光道:「校長,這不是辦法,你得施行你隊長的職權。」

  餘自清苦笑道:「大部分都是眷屬,你叫我怎樣施行職權?不過我有點兒把握,我們還有一部分人和行李沒上車,這車子總開不了。」

  歸效光說著話,正四面張望著。見這裏一列了五輛同樣的卡車,最前面兩輛,還是空著。

  這時,有兩個站員、三個站夫出動,挨著車子貼了字條。字條是依著車子的秩序貼的,第一輛空車子,就貼的是「渝衡通車第一號」的字條。歸效光記得自己的車票,寫著是第一輛第八號座位。立刻掏出車票來看著,果然如此。他就悄悄地道:「黎小姐,校長,都跟我來吧。」

  到了那車子邊,已有兩位站員跳上了車,把守了車廂後門,叫道:「到衡陽的客人,各人拿好了自己的車票,對著號頭上車,先上行李,後上人。不守秩序的人,那我們就取消他的乘車權。」

  這兩個人一面叫著,一面將手在半空裏指揮著。歸效光和餘氏全家,正是由一號開始的票子,這就不必遲疑,徑直奔到那車子邊來。好在人手多,大家公推歸效光先上車子,然後將行李送上去,讓他接著。他到了車廂裏以後,有了新發現,原來車廂裏面,共擺了四桶酒精,而車廂板上又放了幾卷電線。這酒精桶全是裝五十加侖的大鐵桶,除了丁字形放著三桶而外,有一桶還擱著在車廂後角。車廂不過是這樣大,至少是占去十分之一的地位了,便向站員道:「這是誰的酒精,放在這裏?」

  站員微笑道:「沒有酒精,這車子自己會爬著走嗎?每輛車子,都要帶四桶酒精的,那什麼稀奇?」

  他聽了這話,人家的理由充足,那還有什麼話說。他把余家和黎小姐的行李接了上車,其餘上了別個車子的人,也都再奔到車子邊來。立刻情形變得緊張,有兩條壯漢要向車子上跳。站員喊著要票,他們才說是送客的。站員笑道:「你也不看看車廂裏的容量,連人帶行李,恐怕就有人要擠上車頂去,送客的大可不必嘗這滋味。」

  這兩人倒也不勉強,就由平地托上兩位乘客來。一位是舊同事王七佳,他是前任校長手下的庶務,余校長接事以後,他已離職,現在聽得有專車可搭,便催同他的夫人加入。他五十多歲的人,滿臉的胡楂子,隱隱地藏在皮膚裏面。高鼻樑上,架著白銅絲邊的眼鏡。身上穿套窄小的青呢中山服,表現著他那份精細的意味。另一位乘客是同事丁先生的丈母娘陳老太太,她是六十出外的人,然而身體長得肥胖異常,矮矮的個子,穿件古銅色棉袍,頭上又戴一頂古銅色的毛繩帽子,正可以說和滿那車上原放著的酒精桶子,顏色狀態都差不多。她說著一口揚子江上游濃濁的土音。

  上車之後,她立刻站在車廂口上,向車子下招著手,大叫把箱子搬上來。車下有三個送客的人和他的女兒丁太太,共同舉上一隻木板箱子來。這位老太太像做拔河之戲一樣,拉了箱子頭一隻鐵環,仰了身子向後拖了那木箱子上來。看那木箱子時,有三尺半長,兩尺半寬,兩尺高,體積賽過酒精桶。她正正端端,將箱子放在車廂中間。接著送上來一隻鋪蓋卷,除了有酒精桶長不算,而又有兩個酒精桶粗。歸效光道:「哎呀!老太太,你怎麼帶著這樣大的行李。我們這是坐長途汽車,可和坐船不同啊!」

  她道:「若是坐船我要帶十倍這樣多的東西。」

  她口裏說著,陸續由車下接上東西來。她除了還有兩口小箱子而外,有三隻熱水瓶、三個小旅行袋、兩個包袱、兩個餅乾桶,這些大大小小的東西都搬上車廂裏來,那所占的面積,是可想而知的。同時,那位王七佳老同事,把他的三件行李搬上車來之後,他並不顧車站上先上行李後上旅客的規定,把他太太也拉上車來。他將他的行李放在車廂的最前面,太太坐在行李捲上,他自己坐在箱子上,架了腿,就拿著紙煙來吸。歸效光望了他,他也不理。倒是他太太低聲道:「車上有這樣多酒精,你還是少吸煙吧。」

  他道:「不要緊,鐵桶子全封了口的。」

  說著,他還是繼續地吸著。他這麼樣安然自得,可把在車下沒有上來的人刺激得大為不安。大家提著行李,就向車子上亂竄。

  站員站在車廂門口,含著笑再三地說:「這是復員回家,不是逃警報,不要搶。」

  可是他雖這樣說了,絲毫無濟於事。大家只管前仆後繼。這裏所說的撲,乃是實在的。那前面提了行李向車廂口子上爬著的人,被後面的人一撞,就撲在車廂板上了。站員也知道餘自清是這隊復員人馬的領袖,便笑道:「既然你們同伴不守秩序,我們只有兩個辦法。一個是取消他的坐車權利,一個是交給你們自己辦理。余先生,你看應當怎麼辦?」

  他還站在車前空地上呢,笑道:「復員回家的人,取消他的坐車權,那是太殘忍了。你交給我吧,讓我來勸導他們。」

  說著,他於是爬上車來,對車上車下的同伴,用手指點了一番,笑道:「我們同行的人,連我在內,共是七名壯丁,其餘十八個人全是婦孺。無論在什麼交通工具上,當然是由婦孺佔先。各位不必搶,反正總有各位的座位。第一,還是讓行李先擺下。我來設計一下,把行李大件放在車廂中間,將車廂一分為兩,然後把小件行李放在兩邊。這樣,然後一邊可以坐著十幾位。坐不下的,坐在中間行李堆上。就是分兩邊坐,也挨著車票的號頭來,左邊是一,右邊是二。我聲明在先,我是第一號,我放棄,我和二十五號的票子對掉。現在。上了車的同伴,請都下車,讓我和歸先生把車廂收拾好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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