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玉交枝 | 上頁 下頁 |
| 五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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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位姑太太在窗子縫裏張望,玻璃窗裏的花布窗帷,也有遮不完全的地力,由那裏可以看到新娘那只花紅鞋,在帳子下面露著,新郎也在脫西服了。她手上提了一盞燈籠,自行走開。走到通客房的巷子裏遇到劉氏舉了個油紙撚走來了,她笑道:「老太,你不用去了,新娘子安歇了。」 劉氏道:「新娘子安歇了?」 她原是用很驚訝的聲音發問的。可是話問到舌頭尖上,卻把聲音縮小了。但是她不肯止步,依然向新房走來。鄉下的房子,本是沒有玻璃的;因為馮家學時髦,特地在新房裏加設了一個玻璃窗。這窗戶是新加的,新木框子和舊窗臺不能完全吻合,就有了縫。新房裏有兩隻大紅燭,又有大的煤油琉璃罩子燈,就有光線,由窗縫裏射出來。 劉氏吹熄了油撚子,首先就在暗處發現窗臺上的幾根光線。她由這條光條上向窗子裏張望,洞房裏已沒有了新郎新娘,床上的喜帳,深深的低垂,帳子下擺著一雙紅鞋,一雙紫皮鞋。桌上兩支紅燭,光焰燒得三四寸高,紅光搖撼著滿屋子。她想著,這是喜氣洋洋吧?她站在窗戶外面,出了一會神,心裏暗叫著一百聲糟了。但是她有什麼法子,姑娘不肯裝病,作伴娘的,沒有那權利干涉新郎進洞房。她站著向窗縫裏探望,探望之後,又在窗子外站著出神。然而她正不會孤獨,年輕的小夥子,三三兩兩,不斷的前來聽房。這窗戶外是個小天井,幸有別間屋子裏的燈光,由門窗裏放射出來,可以照見天井的人影。要不然,她還只管被人撞著呢,她是看到人影子過來,就閃開了。幾批聽房的人來過了,全無所得而去,因為新人說話的聲音,非常的低微,什麼話也聽不見。 劉氏看看聽房的,又看看洞房的門緊閉,她不能說什麼,也想不出什麼辦法,帶了一分沉重的心情,自回預備的客房裏去安歇,心裏想著,原來就覺得東家想的這條計,十分冒險,但沒想到自己姑娘根本不照計行事。本來也就難怪,十八九歲的姑娘真的做新娘子,真的入洞房,新郎官又是這樣一位白面書生,新房裏又是那樣好,她有個不動心的嗎?今晚上是沒法子管這件事了,明天必定要問問姑娘,為什麼這樣做?這一台戲越唱越難,怎樣的收場呢?她這樣的想著,倒是一晚在床上翻來覆去,在枕頭上打個盹,迷糊了會子就醒了。 天已大亮,她也不願再睡,立刻披衣下床,匆匆的漱洗了,先就到新房外去探望一下。照規矩,新娘不天亮就起來的。她看到房門還是緊閉,窗戶也沒有開,只好踅回來。她暗叫著玉清這孩子糊塗呀,就是真的新娘子也該起來了。不怕人笑話嗎?她回到客房裏,坐不到五分鐘,她又走出來了。她二次到新房外,門已開了,馮家的女工,正送著一盆臉水進去。劉氏走進房時,玉清正對了梳粧檯在梳理頭髮。她看到母親進來了,疏了神,站起來,低聲叫了句媽。劉氏立刻大聲笑道:「姑娘,恭喜呀!」 這算把玉清提醒,不覺羞得漲紅了臉,依然坐下,對了梳粧檯理髮。劉氏站在桌子邊,低聲問道:「新姑爺起來了嗎?」 玉清回轉頭向垂下的床帳,努了努嘴。那個送水的女工,已經走了,劉氏就了玉清的耳朵,低聲道:「你怎麼沒有照計行事呢?」 玉清向她母親看了一眼,沉了臉子道:「我不能老騙人家。」 劉氏對女兒臉上仔細的注意著,姑娘卻是不介意,自到洗盆架子邊去洗臉。垂了眼皮,沉著臉腮,好像是不高興母親這一問。對氏手扶了那窗戶前的梳粧檯,倒是呆住了。玉清擰了一把手巾走過來對著鏡子擦臉,看看窗戶,又看看床上,然後低聲道:「這件事,你就不用管了,有我和床上那個人作主。早上,人家招待你吃果子茶,吃早飯,你就舒舒服服吃上兩頓。」 說著,她微微一笑。劉氏在她這一笑中,就知道木已成舟那句話是千真萬確。但她放下了這邊,卻放不下那邊,低聲問道:「今天還回門嗎?」 玉清道:「那是規矩,怎麼不去?」 劉氏還要問時,女僕工又來了,隨後來的人漸多,新郎也起床了,她只好走開。她心裏想著,玉清這孩子好大的膽,就這樣弄假成真下去,以後怎樣對付蔡家呢?又怎樣對付自家的老頭子呢?女兒嫁這麼一位姑爺,怕不是好,可是這是假的。她想到這一切,覺得比昨天晚上還要精神恍惚,人家招待坐就坐,人家招待吃喝就吃喝。但是看看自己女兒,卻是態度自然,新姑爺呢,雖然還是像昨天那樣客氣,卻是更顯著一番恭敬。相見之後,總是笑嘻嘻的彎著腰叫聲老太。新姑爺這情景,她自然也莫名其妙,見了這位新姑爺,好像就格外親熱似的。人家叫著,也是笑嘻嘻的向人家回禮。她也就想著,他們兩個人全不著急,自己又何必著急,且看他們怎麼辦?於是就沉住了氣靜等回門。吃過了午飯,新郎新娘還有劉氏,一共三乘轎子,抬到了蔡家。 劉氏的轎子在後,她下轎的時候,卻看到玉清在堂屋裏靠了柱子站著,頭垂在肩膀上,愁眉苦臉的,卻不作聲,看那樣子是生病了。劉氏想著,這是什麼意思?天大的事都算完了,現在還要裝病?可是玉清越裝越像,靠了柱子卻是不走,既然這樣做了,劉氏也只有跟著辦。於是跑向前,搶著將她攙扶了。但是蔡家是個紳士人家,排場是不肯忽略的。大門外放著萬頭的爆竹,祖先堂上,設了香案,蔡為經夫婦,高高在上,左右分張,擺了兩把披紅椅靠的椅子,扶了椅子站住。這裏新夫婦二人,走到第三進堂屋,在紅氊子上,先拜過了祖先,然後拜見岳父岳母。玉清始終是搖搖欲倒的樣子,由劉氏扶著行禮。拜過了,還不曾站定呢,張氏就搶著向前,將她挽住了,問道:「孩子,你不大舒服嗎?」 玉清道:「昨天一過去就病倒了。」 蔡為經道:「那末,趕快扶到屋子裏去休息,先養養神吧。」 於是張氏劉氏夾著玉清,把她扶到裏面去。來道賀的親友,這時正擁擠了滿堂屋,大家都覺著這事太煞風景。主人蔡為經雖然臉上也是表現了憂愁的樣子,但是並不怎樣緊張,依然叫家裏人在堂屋裏擺上三桌茶點,招待新姑爺入座。新姑爺馮少雲很鎮靜的受著招待,不帶笑容,也不帶什麼愁容,只是將一番客氣的樣子,周旋著各親友。 大家安坐已畢,蔡為經親自陪著姑爺坐一桌。問道:「小女在這半年以來,身體老是不大好,恐怕是昨天受了一點熱。」 少雲點點頭道:「當然。昨天行過婚禮以後,令嬡就說身體不大好了。這舊式的結婚儀式,實在是不大好。新娘衣服穿得不多,頭兩天就不吃不喝,加上花轎又是四圍不通風的,悶也把人悶壞了。我想好好的休息一兩天,屋子裏讓空氣流通,自然也就會好的。」 在桌上的親友,有年老的,點點頭說:「這是有的,老風俗叫著新娘暈轎,一半天就好的。」 蔡為經聽說,也就裝著寬心的樣子。坐了一會,他也就到內室裏去看新娘。這時,玉清睡在張氏床上,放下了帳子,蓋著被子,雖然滿屋裏都是吃喜酒的女眷,可沒有誰看到新娘子,也沒有什麼人和她說話。不過大家是親眼看到她進房的,那並沒有什麼疑問。蔡為經走到房裏來,見張氏坐在床沿土,壓住了帳子,便問道:「孩子怎麼樣?」 張氏道:「病勢來得很凶呢。若是今天還要抬走的話,那我很不放心。」 蔡為經點了兩點頭。見劉氏也坐在屋子裏,就向她看了看,眼光裏好像告訴了她一句話:「照計行事沒有錯吧?」 於是她又回到了堂屋裏來。大家問新娘怎麼樣時,他只是搖搖頭,自這時起,他裝了著急的樣子,不斷的向內室裏去打聽新娘子的病。吃過了招待新姑爺的午酒,太陽就偏西不高了。馮少雲站起來向蔡為經道:「岳父,我要告辭了。晚上,捨下還有客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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