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銀漢雙星 | 上頁 下頁


  月英解了一小包,一吃便覺合味,接連吃了三塊,才笑道:「果然不錯,爸爸,你也嘗兩塊。」

  說時,抓了幾小包,走過來,向李旭東手裏亂塞。李旭東皺眉道:「我怕吃甜的,你說不錯,那就是了。」

  月英不由分說,解了一包,兩個指頭,鉗著一塊,笑道:「爸爸,你張開嘴。」

  李旭東道:「有生客在這裏也是胡鬧。」

  月英就趁他張口說話的時候,將糖塊向他嘴裏一扔,笑道:「好吃不好吃?」

  李旭東咀嚼著,點了一點頭,笑道:「不錯。你是研究吃糖果的人。你說好,還壞得了嗎?」

  月英聽到父親一誇獎,眉毛一揚,笑道:「那不是吹的,差不多的人,絕不能像我吃糖果這樣有研究。」

  楊倚雲道:「這糖果,密斯李,是認為很好的。那麼,六塊錢一盒,也就不算貴了。」

  月英問道:「六塊錢一盒嗎?楊先生太破費了。」

  楊倚雲笑道:「要送禮,自然送好的。若是送了不好的來,密斯李吃不上口,送禮的人未免有些不好意思了。」

  這裏月英坐到一處來,將糖果一顆一顆剝了吃。楊倚雲也就說說笑笑,陪著吃起來。李旭東笑道:「這樣好的東西,應該慢慢地吃,若是整包的吃下去,像吃飯一般,那吃得什麼滋味來。」

  月英聽說,抓了茶桌上的糖果小包,就向紙囊裏裝進去。楊倚雲將手攔住道:「不必,不必。」

  因在身邊提起一個蠟紙囊,笑道:「這裏還有一袋呢!」

  月英道:「很好吃,別讓我一個人吃光了,這一袋楊先生帶回去吃吧。」

  楊倚雲笑道:「送人的東西,哪有帶回去的道理。」

  月英低頭想著,笑了一笑,說道:「來而不往非禮也,我這裏也有點子雪花糖,送楊先生。」

  說時,便回內室去,不多大一會兒,她捧了一個五彩洋銅盒子出來。她揭開蓋來,裏面是極細的白糖片。這糖片只比芝麻粒大一點兒,是仿造雪花制的,或長或圓或方,都是六個犄角兒,而且那種顏色極白,遠遠地看去,真會說它是一盒子雪,不會說它是一盒子糖果。楊倚雲一見,連連叫好。月英鉗了一粒,笑道:「這個糖不在乎多吃,楊先生,你試試看。」

  楊倚雲伸開手掌,托著一粒,送到口裏,果然覺得甜津津的,而且那嘴裏有一陣清香,在牙縫中透露出來,因笑道:「好東西。剛才我買的糖,覺得裏面含有一種梅花香味,但是遠不純潔,似乎又帶有一點兒玫瑰之味。現在吃這個糖,那就覺得完全是梅花味了。」

  月英道:「我就因為吃到那糖的香味,才想起這糖來的。現在我分一半給楊先生吧。」

  於是就把空紙囊打開,將盒子裏的雪花糖傾了半袋在裏面,將紙囊口上的紙,疊了三疊,在衣袋裏一摸,摸出一隻小別針,將囊口夾上,笑道:「這就跑不掉香味了。」

  楊倚雲見她想得周到,不住地叫謝謝,因為公司裏拍片子的時間已到,不能再坐,就提了半紙囊雪花糖告辭而去。

  這天晚上,楊倚雲坐在燈下閑想,這位小姐天真爛漫,真是可愛。上海灘上的女子,都是狡猾非常的。越是漂亮,越是愛她的人多;越是愛她的人多,越是交際廣;越是交際廣,就越會掉槍花。這種女子是沒有純潔誠懇之愛情的。我看李小姐和人說話,就和人說話;愛送人東西,就送人東西,一點兒假意沒有。上海灘上,真不容易找到這種人了。我看她分給我的半紙囊雪花糖,非同等閒,是自心愛之物,尤其是那一隻別針夾住袋口,是一層最動人的小動作,若攝進電影去,那是值得特寫的。

  想到這裏,禁不住就在抽屜裏,取出那紙囊來玩弄。原來楊倚雲,就是兄弟二人和一個母親,此外便是男女傭工了。他自己住在一間前樓,每日回家,也看些電影一類的書報,以資深造,所以他在屋子裏的時候,卻也沒有人來打攪他。他解開紙囊,取出兩粒雪花糖放在嘴裏,便覺有一陣清香,隨著自己的呼吸向外透出,真是合著一句成語,留芳齒頰間。大凡帶有香味的東西,有兩種能力:一種是安慰人的;一種是引誘人的。譬如窗明几淨之間,養一盆鮮花,青燈古佛之旁,焚一撮沉檀,這是安慰人的了;又像歌舞場上,脂粉流風,綺羅叢中,花鈿委地,就是鐵打金剛,到此也不免真個銷魂了。而且有香味的東西,安慰人的居少數,引誘人的,卻居多數,尤其是兩性間贈送的東西,要是帶上些香味,可以格外引起對方的注意,所以香囊帶香帕,這一類的小物事,雖然不值什麼,但是那一股香氣,卻是無價寶。

  現在楊倚雲所得到的,卻是一種香糖吃下去了,由臟腑裏面香了出來,那一種香的能力,也不知是安慰,也不知是引誘。但只覺得令人神魂顛倒,十分快樂。楊倚雲的兄弟少雲,正有一件事,要等著和哥哥商量,哥哥上前樓,半天不見出來,也沒有一點兒聲息,很是奇怪,便輕輕地走到前樓來看。只見他左手提著一個紙囊,右手兩個指頭,好像鉗了一點兒什麼東西,放在嘴裏,他卻笑嘻嘻的,閉著眼睛睡著了。楊少雲笑道:「這個樣子,是做夢還是真笑呢?」

  楊倚雲糊裏糊塗答應道:「是真事,怎麼會是做夢。」

  說畢這話,醒了過來,這才知道自己是做夢,不由得也笑了。楊少雲笑道:「那紙袋裏是糖果嗎?怎麼拿著糖果睡著了。」

  楊倚雲只微微一笑,不肯分辯,但是這話一傳出去,大家也就知道一件事了。又過了一天,楊倚雲忽然接到一封信。信柬是嫩黃色,用鋼水筆寫的紅字,左邊寫著李緘。楊倚雲看到這個李字,心領神會,早就要笑出來。拆開那信,卻是極好的玉版箋,用朱線畫成格子,字卻是胭脂水寫的。看看非常鮮豔。那信道:

  倚雲先生:

  你送我的糖果,越吃越有味,謝謝你。拍照是怪有趣的事,我還想到貴公司來玩玩,可以嗎?昨天我又看到你新拍的一張片子,你的表演好極了。報上說,你拍照,由馬上摔下來,這話真的嗎?我很是惦記。

  英上

  *

  楊倚雲就最愛月英說一口很流利的北京話,現在她寫的信,滿紙京話,而且字裏行間一往情深,就像有一位很伶俐的小姑娘,站在當面含笑說話一般,而且那信封裏面有一陣濃香,仿佛就有些像月英身上那一種衣香,真個是傳神阿堵了。當時他將一張信紙,顛來倒去,念了七八遍,臉上不住地現出微笑。於是立刻刷刷頭髮,刷刷皮鞋,戴上帽子出門去了。要知他向哪裏去,再看下回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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