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銀漢雙星 | 上頁 下頁 |
| 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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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了禮拜四,她就老遠地去看這張片子,只把新聞片子看完,正片也不要看了,走出影場門,掏出身上的日記本子,把心愛的那一種剪髮樣式,就趕快畫著樣子,記了下來。回得家去,叫了一個理髮匠來。對著鏡子,連說帶比,把那樣子說出來。理髮匠倒是一個高手司務,依著她的話,仔仔細細,給她剪下發來。這樣剪法,頭髮齊頂心一分,左右下垂,護著兩耳,後面的頭髮,圓圓地連著兩鬢。她那又白又圓的面孔,將黑頭發兩邊一陪襯,減少了臉的圓周,越顯得俊秀了。從來女子的鬢髮,都是向後攏著的,現在順著鬢髮的勢子,兩耳一托,恰好是向前彎了過去。因之後來學月英剪髮的,就叫著雙鉤勢了。月英始終不脫北方人的氣味,總喜歡穿旗袍,現在又剪了發,有點兒像男子的西式分頭。上海人初看到這種裝飾,很覺特別,遠遠地看處,倒要認為是個未成人的美少年了。 她剪髮之後,不到兩個鐘頭,銀漢公司的經理李介梅正來履約,請李旭東父女到公司裏去參觀。一看見月英新剪的頭髮,光滑烏亮,罩住雪白的臉子,便笑道:「李小姐真善於化裝,要是現身銀幕上,真可以更動社會人的視線。現在上海灘上,剪髮的女子也不少了,剪出來,不是一叢涼帽纓子,便和男子的分發一樣,一點兒也不美觀。李小姐這個式樣,除了髮髻的累贅,依舊還保存著頭髮的天然美,實在不錯。」 月英聽了人家這樣的稱讚,不住地用手理著鬢髮,含著微笑。李介梅笑道:「這並不是我當面奉承,李小姐這種裝束,實在是很美的。我們公司裏,什麼都預備好了,就請李先生、李小姐去吧。李小姐也不必再裝飾了,這個樣子就很好。」 月英道:「去,我是極願意的,不過學校裏和我合演無愁仙子的幾個同學,我為看電影,忘了招呼她們,今天來不及了。」 李介梅道:「那也不忙,李小姐今天可以先到我們那裏去參觀,回頭就可以請李小姐在燈光下先攝幾十尺單人片子試試。」 月英笑道:「設若我要表演呢?」 李介梅笑道:「那更好了,只要攝得好,就可以插進新聞片子去的。」 李旭東道:「你不要太誇口了,人家那裏的演員,誰不是有幾年經驗的,倒要你這一無所知的人前去表演,人家看了那不是笑話嗎?」 月英被她父親當著客人面前一說,倒很有些不好意思,便在身上抽出手絹,憑空提著兩隻絹角,擋住面孔,把臉藏在手絹後面笑。李介梅道:「李小姐精神很活潑,據我看,一舉一動都藝術化呢!好吧,我們就走吧。」 於是催著李氏父女,一同起身。 李介梅前來歡迎,是非常誠懇的,所以自己駕著公司裏的精美汽車前來迎接。這時,三人一同坐著汽車,便直向銀漢公司來。到了公司裏,李介梅先引著他們在客廳裏稍微休息了一會兒,介紹了幾個辦事的人物,和他們見面。李旭東道:「貴公司的導演家王清泉先生,和我倒認識,現在可在公司裏?」 李介梅道:「在公司裏,這個時候,他忙著呢!正在導演一張片子,今天是攝內景,在玻璃屋子裏工作,所以沒出去。」 月英笑道:「這正是機會了,李先生,你能讓我去看看嗎?」 李介梅道:「那有什麼不可以,這張片子名字叫《苦海回槎》,是說一個失戀的青年,經過一番情場的苦惱,忽然醒悟過來,解脫了一切。劇旨倒是很沉痛,今天正是攝那個少年失戀的時候,最吃緊的一段。」 月英聽說,馬上站起身來,笑道:「那麼,我們就去參觀吧,不要把這一段精彩的地方失掉了。」 李介梅見客都站起來了,當然不便坐著,只好站起來引道,將他們引到攝影的地方來。恰好這個時候,在休息之間。一群男女演員,都圍坐在兩架攝影機邊下,大家說說笑。李介梅搶上前一步,先去知會了一聲。只見人叢裏走出一個胖子,禿著頭,圓圓的臉兒,額角上還列著一層汗珠子,身上穿了灰嗶嘰長衫,可是斜卷著兩隻衫袖,左手食指中指之間,夾著大半截雪茄煙,他一見李旭東,早笑著說了兩聲歡迎。李旭東也點頭為禮,便笑著回頭對月英說道:「這就是大導演家王清泉先生了。」 王清泉走過來,和李旭東握了一握手,李介梅介紹月英和王清泉說話。王清泉笑道:「怪不得李小姐的歌舞劇很有名,今日一見,果然是個有藝術天才的人。」 李旭東笑道:「什麼藝術天才,淘氣罷了。」 月英卻是微笑,眼睛不住向那群演員裏面看去。那群演員,也是向月英這邊看來。月英看那裏面,有一個女演員,長得長長的臉兒,前面的覆發,一直罩到眉毛,身上穿一件圓大襟的短衣服,越發顯得身材活潑。她一雙水光眼珠,流星似的,直向這邊看人。月英常在銀幕上看見這人面孔的,她叫柳暗香,專演風騷一派的角兒,很有名聲。一向在銀幕上看慣了她,倒像是熟人一般,便對她點頭微笑。柳暗香見她是個小姑娘,也就回了一笑。月英為什麼笑,卻不明白呢。柳暗香身旁,有一個演小生的楊倚雲,正看得入神,他忽見月英向這邊笑來,誤會了,以為是招呼他,便點了一個頭。 月英在一張愛情片子上,曾看見他表演得十分沉痛,到如今心裏還替他難受。現在見人家點頭,不能幹受,自己也就點了一個頭。楊倚雲正要借這個機會,走過來和她談話。那導演家王清泉,又下了令,開始攝演。這一開演就是楊倚雲上鏡頭。鏡頭面前是一幕房間景,一張小鐵床,上面有老頭子睡著。他脫了西裝的外衣,光穿著白的襯衫,一根長的領帶子,飄到胸面前。王清泉坐在攝影機邊說:「拿著你情人的信,那信寫的是極危急的。」 於是楊倚雲在褲袋裏的信,拿出信來一看,發出很苦惱的樣子,背著兩隻手,走來走去。王清泉說:「決計走,穿上衣服。」 楊倚雲於是在衣架上取了衣服穿上,把腳一頓,似乎下了決心的樣子。又戴著帽子,對壁上掛的鏡子照了一照。王清泉道:「床上的病人,要儘量感到病苦,翻身翻身,慢慢地從被裏拿出手來。走的該走了,開房門,病人要緊啦。走的猶豫了,回轉頭來,走向床邊看,不忍走。」 那導演家一面說,佈景裏的人一面演,這正是吃緊的關頭。月英耳目並用,覺得這很是有趣,看都看呆了。那楊倚雲表演情人遭危困,不能不去,又覺得老父病體垂危,萬難走開,直演得徘徊不定,有肝腸寸斷的神情。月英看了,見事情逼真,幾乎要流下淚來。一會兒把這一幕戲攝完,這一天的工作是算完了,大家簇擁著走過來。王清泉便對月英道:「李小姐,我介紹你和幾個明星相見吧。」 於是引著月英和男女演員一一相見。見到了楊倚雲,他取下了帽子,深深地一鞠躬,笑道:「李小姐,我久仰你的大名了,今天遇到,非常榮幸。剛才表演的,見笑得很。」 月英含著微笑,略略謙遜了幾句。這時,王清泉趕快把佈景撤去,請月英個人站在鏡頭前,攝了一卷片子。當月英攝影之時,楊倚雲站在攝影機邊,呆呆地看,手上的帽子落在地下,腳不住踏著,自己一點兒不知道,惹得大家笑起來。但由此一笑,楊、李卻成了朋友。要知如何成交,且聽下回分解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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