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銀漢雙星 | 上頁 下頁


  ▼第一回 楚楚歌聲詩人娛老 盈盈舞態仙子無愁

  錦瑟年華感逝波,人間亦自有天河。
  可憐憔悴黃花影,一曲秋香子夜歌。

  帶一分憨便有情,依人小鳥可憐生。
  何期轉作三秋扇,也向西風訴不平。

  不必張徽告素琴,何須鑄錯怨黃金。
  只愁五尺紅絲弱,難系王郎鐵石心。

  畫裏真真似舊不,芙蓉出水若含羞。
  應教解得相思味,別是人間一段愁。

  這四首七絕是小子春窗無事,花影扶欄之際,偶然有所感觸,信筆寫來的幾句詩。這種詩,一時遊戲,原說不上好壞二字。但是這一非詠古,二非書懷,卻說的是電影界中,一件小小風流公案,倒也新鮮別致,人所未道。本來道途傳說,眼前並無此人,但人間故事,只要說得有味,不妨妄言妄聽,聊以解嘲,又何必問其有無呢?古來許多風流佳話,都是社會上捏造的。到後來偏有人找出一件似是而非的事去印證,倒像真有其事一般。就惹了一班書呆子,陪了不少眼淚,添了不小歡喜,其實還不是憑空樓閣,大家自造一種幻象來種魘嗎!小子這四首七絕,正也不外乎這個例子。至於我之所以特地寫出來,就以為這事有些趣味,將來有人把這事去攝製出片子來,也是一件銀幕佳話。小子一遍嘮叨,與有榮焉了。

  這話從何說起,其事不遠,傳說就發生在近代北京,是民國某年間,四海升平,八方無事。住在北京城裏,有一位詩人李旭東先生,讀書之餘,無可消遣,常常自己編了一些詞曲,譜入絲管,自歌自唱,倒也有趣。因為它的體裁,套自西廂一類的文字,只重白描,不重辭藻,卻也雅俗共賞。他年近五旬,沒有兒子,只有一個最小偏憐的女兒。她名字叫李月英,在那個時候,已經是十四歲。因為她自小聰明,年紀雖小,已經在女子中學二年級了,所以她父親編的詞曲,她全能領會,而且她受了父親的遺傳性,最愛音樂,常拿著父親調弄的琵琶笛鼓,仿效起來,居然能合節奏。尤其是她生了一副嬌滴滴的好嗓子,把她父親編的詞曲一唱起來,悠揚婉轉,十分動聽。李旭東先生是年將半百的人了,摸著鬍子唱那風花雪月的妙歌,究竟有些不大合適。現在月英唱得很好,正可替他代勞。因此他編了新曲子,自己將曲譜訂正,就傳授給月英唱,自己只拿著琵琶彈起來,與歌聲相和。

  這一天,李旭東編了一支《玉梨香》的曲子,坐在綠槐蔭下,教月英來唱。旭東抱著琵琶,坐在一把青籐椅上。月英卻坐在階沿下一塊白玉石上,手上拿了一朵玫瑰花,只管送到鼻尖上去嗅那香味。這個時候,太陽正當中天,那槐樹上的新葉子,被熱烈的陽光曬著,更顯著清淡,由槐樹裏穿過來的南風,擺動著院子裏的盆景。有幾盆未全謝的紫丁香,被風吹著,向綠蔭裏散著餘香,讓人聞著,精神為之一爽。李旭東迎著風將琵琶調了一調弦子,覺得音調很是和諧,便道:「月英,你現在應該全會唱了,我不教你,你一個人唱著試試看。」

  月英將左手執著玫瑰花,右手把花瓣扯下來,將指頭彈著,把它彈去。彈了一瓣,又彈一瓣,一朵玫瑰花,都讓她彈完了,直讓父親問她,她才把手上的花枝兒扔去,笑道:「人家不願意唱,老是要人家唱。」

  說畢,將身子一扭。李旭東道:「你唱吧,你若唱得一點兒不錯,今天晚上,我帶你到真光去看電影。」

  月英聽了這話,將身子一跳,三步兩步走了過來,伏在她父親的背上,兩隻腳接二連三地跳著,笑道:「好極了,今天晚上,真光是李麗、吉舒姊妹倆的《亂世雙姝》!聽到這個消息,我早想去看,您這一說,正猜著我的心事了。」

  說畢,將頭自李旭東的左肩上伸了過來,笑著問道:「真的嗎?可不能冤我。」

  說時,又用手去撫摸她父親的頭髮。李旭東笑道:「你別淘氣,我自然會帶你去。」

  月英聽說,便在屋子裏,找了一張小圓凳子,放在父親面前,自己坐在上面,兩隻膝蓋挺起,兩隻胳膊撐了膝蓋。上面比齊兩掌,伸開托著下頦,掩著蘋果般的兩頰,笑道:「爸爸,你瞧這像哪個電影明星,像不像愛麗絲?」

  李旭東道:「你還是這樣淘氣,我不帶你去看電影了。」

  月英聽了,連忙放下手來,便笑著唱道:「圓圓的月亮,照著東牆。」

  李旭東道:「慢來慢來,我還沒有彈起來哩。」

  他又調了調弦子,於是父親彈著,女兒就唱起來。那曲子是:

  圓圓的月亮,照著東牆。柔軟的南風,吹起玉梨香。記得去年今日,度蜜月光陰快樂的我倆。我倆,我倆手挽手兒,靠在欄杆上。他說我是梨花,我說他是月亮。這般的花香,都為月光照在花身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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